南城往事

天下中文

作者:劉孝存

橋灣兒

“故土鄉情”,是永遠揮之不去的牽掛和念想。每當我乘公交車經過南城的“兩廣路”(廣渠門至廣安門),聽到“橋灣”的報站,心裏都會油然生出一種親切與陌生相交織的情感波動。因為我小時候的“橋灣兒”就在附近,而這一站的站名原本叫“三裏河”。

其實這“三裏河”街,也不是那條名叫“三裏河”的河。那河原本是明正統年間修城壕(護城河)時,為防止水大外溢,而在正陽橋東向東南低窪處挖的一條泄水渠。河水流經後來形成的打磨廠、長巷頭條西,穿過蘆草園、北橋灣、南橋灣、金魚池、天壇路(天壇北牆外)、西四塊玉,再向東南,經東四塊玉,又拐向西南流入後來所建的左安門之西的護城河。河水流淌了400餘個春秋,直到清後期,金魚池以北的渠水幹涸,河床變成陸地,彎彎曲曲的三裏河及其周邊不僅留下了許多與河道、草蒲有關的地名,如大席胡同、小席胡同、冰窖廠、薛家灣等,還造就了縱向斜彎排列如同梳子一般的胡同。

現今的珠市口東大街,明代叫“西三裏河”,清代叫“小市街”。在後來的三裏河公交車站之東,早年有一座架設在河上東西向的漢白玉石橋;橋東,在明代叫“東三裏河”,清代叫“三裏河街”。河幹以後,橋被埋入了地下,石橋的南、北,僅以“南橋灣”和“北橋灣”保留了遙遠的水和橋的記憶。

臨近“三裏河”車站的街北,建有舊三裏河的重要標誌——鐵山寺。那時候鐵山寺已經成為民居大雜院,院內臨門東屋有一租小人書的鋪子。鐵山寺的東側有一大玻璃窗的糕點鋪,寺西側開了一家中藥鋪。隔馬路,鐵山寺斜對麵有一建有樓房的大院,是電話局;其西,後來開了一家名為“盡開顏”的理發館,其東有一棺材鋪。

20世紀50年代初期和中期,住在附近的老北京一說“去橋灣兒”,特指的隻是北橋灣。隔一條三裏河街,當年的南、北橋灣,一個很少有店鋪,一個店鋪林立。

“橋灣兒”內,路西有一家小飯館,是當年上班的父母以每天一角錢左右安排我包夥吃午飯的地方。小飯館的北邊,在通往南蘆草園胡同的北側,是開辦於清同治年間的北京老字號糕點鋪——前店後場的“正明齋”分號。老人說,當年的正明齋老店製作許多應節應季的餑餑:農曆二月做太陽糕,四月做玫瑰餅,五月節做五毒餅和粽子,炎夏做綠豆糕、水晶糕、豌豆黃,九月做花糕,入冬以雞蛋糕、桂花板糕上市,臘月二十三賣關東糖、糖瓜、南糖。此外還有芙蓉糕、薩其馬、蓼花、江米條、排叉、茯苓餅、蜂糕等等。

在我的記憶裏,“橋灣兒”的南半段最熱鬧。正明齋店門麵前的空地上,清早兒有許多早點攤兒,賣麵茶、油茶、杏仁茶、炸糕、糖耳朵、熏雞蛋串兒、老豆腐和豆腐腦。豆腐腦點的是石膏,細嫩,澆黃花、木耳、白蘑、肉絲和團粉熬成的鹵,再淋上辣椒油和蒜汁兒;老豆腐點的是鹽鹵,老韌,以芝麻醬、醬豆腐、韭菜花、辣椒油和鹵蝦油為作料。橋灣兒中段路西有一家較大的早點鋪,賣油餅、油條(炸油鬼)、薄脆、焦圈兒、麻花兒、豆漿和芝麻火燒。用五分錢來一碗豆漿一根油條,足夠我們小孩子享受一番了。

“橋灣兒”中段路西,有一條細窄的胡同,內裏有一家設置了類似火車包廂座、兩麵床鋪相對的澡堂子。堂裏的夥計都是從河北定興來的,他們用定興老調喊:“兩位,裏邊請!”這聲調,和串胡同搖煤球兒的說話一個樣。夥計熟練地將客人的衣服用帶鉤的長竿掛在床鋪上方的掛衣鉤上,若是人滿沒了鋪位,他們就安排客人先將衣服脫在大荊條筐裏,等洗完了再找鋪位。澡堂子裏熱氣騰騰,年歲大一點的都喜歡在熱水池裏泡,有的邊泡邊唱幾口兒京戲。在澡堂子裏唱,有回音,聲音特別亮堂。我們小孩子在溫水池裏瞎撲騰,有時會引來大人的嗬斥。

“橋灣兒”的路東,店鋪也很多。至今記得,我小時候曾經稀裏糊塗地拿著一毛錢進了一家清真羊肉鋪子買“大肉”,店主勃然大怒,嚇得我扭頭就跑。再往北,在路東通往薛家灣的窄胡同口南邊,有一家進深很大的副食商店,供應附近十幾條胡同人家的油鹽醬醋和魚肉蔬菜。逢年過節,這兒總要排起長隊。

“橋灣兒”四通八達,其北端向西,是北蘆草園,它的西北端又連通著偏南北走向的青雲大院(後改稱“青雲胡同”),其南口路西,有一座帶高台階的大四合院,即29號院,曾經是京劇大師梅蘭芳的家宅。青雲大院西北,有沿泄水河形成的長巷頭條、長巷二、三、四條,其內有涇縣、南昌、汀州、嶽陽等十餘座會館。青雲大院的北口是一條橫向的街,其東叫“西興隆街”,其西就是著名的“鮮魚口”了。形成於明代的鮮魚口原叫“鮮魚巷”,當年人們在泄水河(三裏河)內打了魚,就在這裏出售。

鮮魚口的熱鬧處在它的西段,印象最深的是其路南的賣氈鞋、氈帽的“黑猴帽店”。其店前放著一個幾尺高的方凳,上麵坐著用楠木雕成外塗大漆的火眼金睛黑猴,它的手裏還捧著一個金元寶。聽老人說,早年間店主人真的在店裏養過一隻猴子,這猴子靈巧通人性,還會給客人拿帽子。猴子過世以後,感傷的店主為它雕作了木漆像。由於生意興隆,鮮魚口內曾經先後出現了兩家“黑猴帽店”,一個在舊門牌45號,一個在舊門牌49號。我每次從“黑猴帽店”走過,都會想起這個故事;凝看黑猴兒,總覺得它的眼睛在動,它似乎還活著,守候著主人的帽店。

距黑猴帽店不遠,路南有會仙居炒肝店,路北斜對麵有天興居炒肝店。炒肝店的門、窗前,總是站著吃炒肝兒的人。其實“炒肝”裏沒有幾片肝兒,更多的是切了片兒的肥腸兒,以醬油、黃醬、生蒜泥、熟蒜泥為調料,以口蘑湯勾芡。再向西走,臨近路口,路北有便宜坊燜爐烤鴨店。過了便宜坊有一條南北向名叫“肉市”的小胡同,裏邊有京城最著名的吊爐烤鴨店全聚德和“廣和劇場”。廣和劇場在明末為查姓商人的花園,名“查園”;後改茶園,名“廣和茶園”;再後增建戲台,於光緒年間更主家重建,改名為“廣和樓戲園”。它的舞台上,留下了梅蘭芳、周信芳、馬連良、譚富英、裘盛戎、袁世海等幾代京劇表演藝術家的足跡和身影。

出了鮮魚口就是前門大街了,街的斜對麵是始建於明代,原稱“廊坊四條”的著名老北京商業街——大柵欄。老北京不一字一板地叫大、柵、欄,而是舌頭上下一碰,發出的音類似為“大什拉”或“大兒拉”。這街名,也就成了檢驗新、老北京人的試金石。

“橋灣兒”的南麵,隔著一條馬路,就是南橋灣了。南橋灣南口,有一條有些彎曲的橫街,分為“西曉市”和“東曉市”。東曉市203號的“金台書院”,原是明末薊遼總督洪承疇降清後由清廷賜予的“洪莊”;康熙年間,京兆尹施世綸(通俗小說《施公案》中的“施不全”)奏準康熙將其辦了“義學”,清乾隆十五年(1750)改為“金台書院”。我小時候,這書院為“東曉市小學”。老人說,從前“曉市”在半夜三點多開市,天一亮就散市了,擺在地攤兒上的貨物多有來路不明者,因此又被稱為“鬼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