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翻開了命運的底牌(1 / 1)

我翻開了命運的底牌

專欄

作者:老愚

35年前的秋天,我背著鍋盔朝塬下走去。

下了雙廟坡,沿寶雞峽高幹渠西去,過了絳帳鎮,再往西走二裏地,便到了雷家高中。

校園夾在塬和河渠之間,肅穆嚴整,在我眼裏就是一個考試集中營。

我們一日三餐幾乎吃不到什麼,上完早操,再上兩節課,才能吃到早飯。買一碗玉米子,掰開背來的鍋盔,就著帶來的豆瓣辣子,幾口下去了事。

午飯,買碗麵條,上麵偶或漂一兩塊指甲蓋大小的肥肉,這是廚師劫掠夥食後的麵子工程,不吃豬肉的我,還得把它們一一挑出去,清湯掛麵,時不時會浮上來一隻溺斃的蒼蠅。下午三四點鍾,肚子就嘀咕起來。

晚飯,一碗糊湯一隻饃。晚自習結束,我連月亮都想吃一口。

至於宿舍,隻是一間容納春夢的盒子。兩層通鋪,在光溜溜的木板上鋪上被褥,一個挨一個睡下去。每個人在別人的夢話裏沉入夢鄉。夜半常常被從窗外吹來的尿臊味熏醒,有一些人就在宿舍牆外小解,尿跡在太陽下白花花地刺眼,校長跳腳罵也不管用,隻好動用清潔工,大叔定期用鐵鏟削去一層。

夜裏,左鄰右舍常有異動,喘息,趕咐,我假裝睡死,從指頭縫間打量他們的全套勾當。

圖書館能借的書就那麼幾本,激活我的是閱報欄裏的幾張報紙,《文彙報》《光明日報》《中國青年報》,他們每天把中國的氣息帶給我,一個個陌生的人名和地名走進我的內心。人生是什麼?人生的路為什麼越走越窄?看到《中國青年》雜誌刊登的人生觀談論文章,我感覺自己活過來了。

同學都在埋頭做題目,除了學習,幾乎無話可說。少年的願望在悄悄發酵。我想說話的時候,就假定她在聽—班裏有一個從新疆過來插班的女生。秀麗,沉靜,個子高挑的她坐在後排,幾乎不跟大家說話。我們也知道,吃商品糧的她,屬於另一個世界。但不知為何,我總覺得她會願意聽我說話。

黃昏,我常常獨自在河邊散步。炊煙四起,從河對岸的村子裏傳來母親喚兒吃飯的聲音,這是最難忍受的時刻。我眼前迅疾浮現一幅家的圖景,那裏有父母親弟弟妹妹們,勞作一天的他們圍坐在院子中央,邊吃邊說笑,接下來便是寧靜的夜晚,每個人都能踏踏實實做自己的夢。那裏有讓一個人安寧的全部東西。世界再大,也與他們無關。一個男人無非是這樣,掙錢蓋房子,娶媳婦,生子,再給兒子蓋房子娶媳婦,帶孫子,一天天老去,然後身邊的人陸陸續續死去,最後你也死了,大家都躺到南坡頭那片墳地裏。

我對自己說,你得飛。

每年都有人發瘋,突然就撕碎了課本,眼睛直直地盯著班主任。當天,就被家人領走。很快被大家忘記了。我們心裏“咯噔”一下,又埋頭做題了。

學校招貼欄裏懸掛著幾十幅尖子生的照片,考取名牌大學的他們才是我們的榜樣。我們中間一定會有幸運兒,但我不知道命運發給我的底牌會是什麼。

初夏,她悄然回老家參加高考了。教室裏再也沒有讓我留戀的東西了,那間儲存她身影的屋子空了,在我踮腳偷窺的台階上,落滿紫色的泡桐花。

到了7月,我們猶如一隻隻催熟的西瓜躺在大地中央,等待主人挑選。

頭年落選。第二年,我棄理報文,終於拿到了複旦大學錄取書。我飛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