貨幣戰背後的中美博弈
封麵故事
作者:謝九
5月22日,美聯儲主席伯南克(右一)在出席國會聯合經濟委員會會議時表示將維持量化寬鬆政策規模。圖為伯南克與國會聯合經濟委員會主席凱文·布拉迪(左一)會麵
盡管沒有一個國家願意公開承認,但是一場全球貨幣戰的確已經打響。
最先扣下貨幣戰扳機的是日本。去年底安倍晉三重新擔任日本首相後,高調推進“安倍經濟學”,促使日元快速大幅貶值,半年時間內,日元兌美元貶值幅度已經超過25%,日元兌人民幣的貶值幅度也與此接近。
對於日元的大幅貶值,眾多國際組織給予了默許甚至鼓勵的態度。無論是G20會議還是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對於日元貶值的評價幾乎如出一轍,認為日本的政策行動是旨在製止通貨緊縮並支持國內需求。在這樣的國際背景之下,很多國家都開始了新一輪的降息大潮,僅僅在最近一個月內,已經有十幾個主要經濟體宣布降息,歐元、英鎊、澳元等主要貨幣大都在近期明顯貶值。
在全球貨幣競相貶值之際,全球最大的兩個經濟體卻走上了截然相反的道路,美元和人民幣不僅沒有加入貶值的行列,反而在近期加速升值,美元指數今年持續上漲,而人民幣兌美元更是頻創新高。貨幣戰可以有很多種形式,對大多數國家而言,本幣貶值是一種常規武器,可以通過增加出口來拉動本國經濟增長,但對於美元這樣具有全球霸主地位的貨幣,在某個特定的時間突然升值,更是一種大規模殺傷性武器,美元升值帶來的資本大規模流動和國際大宗商品的重新定價,這種衝擊可能遠甚於貶值帶來的出口競爭。
在這場全球貨幣戰中,日元雖然是衝在最前麵的急先鋒,但美元才是真正的主角,而在日元貶值和美元升值的雙重夾擊下,人民幣已經陷入左右為難的困境。
美元升值的邏輯
美元沒有加入全球貨幣的貶值浪潮中,反而逆勢走強,這其中既有市場的選擇,也有美國的戰略考慮。
在經曆了四輪量化寬鬆的刺激後,美國經濟終於顯露出複蘇的跡象,雖然就業等關鍵指標仍顯疲軟,但和歐洲、日本等其他發達經濟體比,美國經濟的表現已經算得上優秀。在全球經濟危機最糟糕的時候,美元作為一種避險貨幣為全球投資人所持有,對投資者而言更多是一種無奈的選擇。但隨著美國經濟持續複蘇,美元帶給投資者的不再僅僅是避險功能,更可以帶來不錯的收益,無論是美國股市還是房地產市場,都已經重新成為全球投資者追捧的熱土。截至今年3月份,美國20個主要城市的房價同比上漲了10.9%,創7年來最大漲幅,道-瓊斯指數已經創下曆史新高,而更讓人吃驚的是,房地美和房利美的股票價格在今年已經上漲了十幾倍之多。在全球投資人眼裏,持有美元,投資美國股市和房地產,已經重新變得有利可圖。
如果美國經濟複蘇的勢頭能夠繼續保持,市場預計,美聯儲未來的貨幣政策可能會分為兩步走:第一步是減少債券購買規模,逐步退出量化寬鬆;第二步是選擇加息,讓貨幣政策回歸常態。在這樣的市場預期下,美元中線走強開始成為大概率事件,今年國際資本市場的一係列動蕩,包括黃金和大宗商品價格暴跌,也就不難理解。
去年美聯儲推出第四輪量化寬鬆之後,市場就已經開始預計量化寬鬆已經進入尾聲,也正是從去年底開始,美元指數拉開了反彈的序幕。按照美聯儲的設想,如果美國的失業率降至6.5%的水平,就將逐步退出量化寬鬆。美國的4月份失業率為7.5%,距離6.5%的失業率目標仍有較大距離,這意味著短期內量化寬鬆仍將繼續,沒有退出的可能。不過,從美國失業率的變動趨勢看,美國失業率最近一年多雖然始終保持在較高水平上,但基本上一直呈現下降趨勢,從去年7月份8.3%到今年4月份的7.5%,9個月時間下降了0.8個百分點,如果按照這樣的趨勢,從現在的7.5%下降到6.5%的失業率水平,其實也並不是遙不可及。
除了市場預期美元走強外,對於現在的美國經濟而言,強勢美元比弱勢美元更符合美國的利益。美國經濟的2/3靠個人消費拉動,次貸危機爆發後,樓市泡沫破滅打擊了很多人的消費能力,也進而重創了美國經濟。但是隨著次貸危機的影響逐漸消散,美國的股市創出曆史新高,樓市也出現明顯反彈,股市和樓市的上漲再度刺激了美國人的消費信心。統計數據顯示,今年5月份,美國的消費者信心指數從4月的76.4增長至84.5,創下自2007年7月以來的最高水平。長期看,隻有強勢美元而非弱勢美元才能維持美國人的消費信心。
6月6日,在美國洛杉磯的一場招聘會上,求職者填寫就業申請表
以傳統觀點看,弱勢美元的好處在於提升美國的出口競爭力,改善美國的貿易賬戶逆差。次貸危機爆發後,奧巴馬政府雖然也提出了重返製造業大國和出口倍增之類的口號,但事實上,隨著上世紀80年代日本製造業和本世紀中國製造先後崛起,美國的核心競爭力就已經轉向了金融服務業和互聯網等新興產業,美國傳統製造業空心化已經持續數十年之久,即使美國出現蘋果這樣的頂尖公司,其製造環節也發生在富士康的中國內地廠區。即使中國內地出現人力成本上升,美國產業的外包車間也會選擇在東南亞和非洲等地區,而不是回流美國本土。未來美國想要爭奪國際市場的出口份額,主要還是依靠其高科技產業,以及提高服務貿易的出口水平,而不是以傳統製造業參與競爭。而與傳統產業相比,美國這些新興行業的競爭力對於彙率變動並沒有那麼敏感,所以,即使美國經濟希望改善貿易赤字,弱勢美元也不會是最佳選擇。
保持美元的強勢地位,還有助於維係美國的債務經濟模式。由於美國財政支出的剛性需求,巨大的財政缺口隻能通過發債來解決,債務模式已經成為美國經濟的安身立命之本。盡管美國一直試圖削減債務赤字,但在有限的財政收入和巨大的財政支出壓力下,美國的債務上限一再上調,目前美國的公債規模已經超過了16.4萬億美元的上限。今年初,美國國會同意將調整債務上限的期限延後至5月,但如今這一期限已經到期,在債務持續增長的背景下,預計美國將不得不再次上調債務上限,以維持政府機構的正常運轉。
在美國的債務經濟模式中,美元的強弱自然扮演了很重要的角色。在全球經濟危機的背景下,美聯儲推行大規模的量化寬鬆,雖然美國國債收益率並沒有太大波動,但由於大宗商品價格大幅上漲,美元的實際購買力被稀釋,所以國債持有人還是遭受了損失。但是由於美國國債市場具有無可比擬的深度和廣度,所以資金規模龐大的國際投資者,尤其是很多主權債務基金還是無奈選擇了購買美債以避險。但在美聯儲量化寬鬆的打擊之下,包括中國在內的很多主權基金都開始尋求外彙儲備的多元化投資,盡量減少對美國國債的依賴,所以如果美元始終以貶值的趨勢來侵蝕投資者的利益,長期看國際投資者減少美債投資將是大勢所趨。從美國的債務經濟模式看,隻有保持美元資產的一定吸引力,而不是持續貶值,才可能維持美國的債務經濟,否則美國自身的融資能力乃至正常的經濟活動都將難以維係。
從國際競爭看,保持美元強勢還是打擊追趕者的利器,尤其是在中國經濟總量越來越接近美國的時候。現在國際上很流行的一件事就是預測中國GDP什麼時候能夠超過美國,最樂觀的預計來自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去年曾預計中國經濟總量將在2016年超過美國,其他國際機構雖然答案各異,但大部分預測的時間表都在2020年之前。盡管這些預測的準確性並不一定可信,但是如果中國和美國按照目前各自8%和2%左右的速度增長,中國經濟超過美國隻是時間早晚的問題。
上世紀80年代,日本經濟達到巔峰,在汽車、鋼鐵和電子等各個領域都對美國經濟形成強烈挑戰,在這樣的背景下,美國在1985年主導了《廣場協議》,安排日元兌美元大幅升值。現在的美元強勢升值,無論是陰謀還是陽謀,都可以依稀看見當年《廣場協議》的影子,無論從曆史經驗還是理論上看,美元強勢升值,對於中國經濟都將帶來巨大的衝擊。
強勢美元的連鎖反應
麵對美元的升值,人民幣采取了更為強勢的表現,今年人民幣兌美元頻創曆史新高,年內升值幅度已經接近2%,而去年全年人民幣升值幅度也僅為0.25%。
從樂觀的角度看,今年人民幣的強勢表現是中國致力於彙率市場化的努力,盡管人民幣彙率市場化是大勢所趨,也符合中國經濟自身的利益,但在周邊貨幣大幅貶值的背景下,以彙率市場化改革來解釋人民幣的升值,這樣的理由並不足以令人信服,至少在時機上不合情理。另一種可能的原因在於,由於中美兩國元首在6月會晤,中美戰略經濟對話也即將在7月初召開,在此之前讓人民幣適當升值,有助於為雙方會談創造良好的外部條件。從政治角度來看不排除這種可能性,不過從技術角度看,現在的人民幣並不存在大幅低估,以目前中國的經常項目順差規模來看,貿易順差占GDP的比重在最近兩年一直保持在3%的國際公認標準線之下,隻要人民幣不通過大幅貶值來獲得國際市場的出口競爭力,中國就很難被定義為彙率操縱國,更是沒有必要通過逆勢升值來換取別國認同。
人民幣在今年的反常表現,更大的可能在於防止美元升值帶來的資本外流壓力,從別國曆史經驗教訓看,大規模的資本外逃,很有可能刺破本國的資產泡沫,甚至進一步引發經濟衰退。以東南亞金融危機來看,上世紀90年代初,日本經濟開始從巔峰下跌,由於缺乏足夠的投資機會,日本企業不願意向銀行借貸,日本銀行將大量富餘資金投向東南亞國家,尤以泰國為代表,來自日本的資金刺激了東南亞經濟快速發展。但隨著1997年東南亞金融危機開始出現苗頭,大量日本資金迅速從東南亞撤離,加速了東南亞金融危機的爆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