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隆時刻

封麵故事

任何一個參觀過史密斯菲爾德(史密斯菲爾德)位於Tar Heel的屠宰場的人都會對其驚人的運作效率心生敬畏。作為世界上最大的豬肉加工廠,它占地超過220個標準籃球場,超過5000名工人,每天平均生產超過360萬公斤豬肉。在母豬養殖場,妊娠母豬在4個月的妊娠期當中在浴缸大小的限位欄中飼養,它可以站立或臥下,但不能轉身,目的是使其能夠穩定供應重約6公斤的斷奶仔豬,這一過程需要21天完成。在生產的下一階段,機器則負責喂養小豬,使其迅速增重至125公斤,如此即可出欄。

成年公豬從拖拉機拖車上驅趕下來,進入一片寬闊的水泥豬欄當中,這裏最多可存放1.5萬頭豬,平均停留4小時,聚集時可形成一片粉色的海洋。生豬身上標記有精密的安全追蹤係統,美國相關監管人員會不時到場監督。為了讓豬死時的痛苦感降至最低,豬被一頭頭地引入四個二氧化碳窒息氣室中,每次為7頭豬。如此殺豬造成的外傷最少,豬死亡時沒有應激反應,不會肌肉緊張,肉質更嫩。隨後,鐵鉤穿過豬蹄將豬懸掛至上方的軌道,進入一個悶熱、充滿血腥味的地方。豬的頸部血管被割開,血水被收集。胴體則浸入熱水,然後進入串聯隧道式打毛機被短棍反複刮打,用火焰燒燎,除去被毛。胴體隨即進入漫長的解構生產線:頭車間、腸衣車間、醃製車間等不一而足。

車間上方有觀察通道。站在這裏你可以看到下方傳送帶繞成的迷宮,以及傳送帶旁揮舞刀具的工人。一批被分割的胴體被傳送到各方。一條線上的工人割下裏脊,另一條線上的工人則割下肋排,豬腩和豬皮亦被切割丟棄在對應的傳送帶上。

沒有任何人的手會觸碰到豬肉。那些操作刀具的工人身穿腹部護甲和鋼網手套,其餘的人穿著齊膝的塑料外套,頭戴安全頭盔及耳罩,發網遮住部分麵部,雙手則包裹著塑膠手套。車間裏充斥著傳送帶發出的“嗒嗒”轟隆聲,以及叉車挪動重物發出的“嗶嘩”聲。所有部位都會得到徹底利用—豬血賣給化妝品公司,腸體、胰髒和垂體腺可作藥用,不吃的部位則成為狗糧。

全球最大豬肉加工企業史密斯菲爾德(Smithfield Foods Inc.)董事長約瑟夫·W·盧特爾三世(Joseph W. Luter III)則是這家工廠的主人。盧特爾三世所製造的壯觀的場景曾令雙彙集團董事長萬隆感慨萬分。早在七八年前,萬隆就曾親自拜訪過盧特爾三世—後者被萬隆稱為“老盧”。“我和老盧關係很好,去過他兩個家。一個在弗吉尼亞州,另一個在紐約的公寓。他對我很了解,不了解這個事也不會這麼順利。”萬隆對我說。這時天色有些微暗,天空正下著雷陣雨。長長的辦工桌把萬隆圍在中間,桌上放著毛巾和手表,一杯白開水和一杯淡的看不出顏色的淡茶。萬隆在那張白紙上寫寫畫畫。一分鍾後,萬隆摘下眼鏡開口說,“我們開始吧。我哪個地方說的不清楚,咱們兩個可以討論。”我麵對麵坐在距離萬隆足有5米的長沙發中央。73歲的萬隆右邊額頭下方的老年斑尤為明顯,頭發稀疏,頭頂已經整個露了出來。

眼下正是萬隆時刻。然而,采訪他卻並非易事。采訪最初安排在6月4日下午三點半。不過在當天早上,我卻接到雙彙方麵匆忙打來的電話。對方告知我:“你可以買回家的車票了。”變故的緣由是,來自美國的律師團隊警告稱如果媒體鋪天蓋地的報道持續下去,他們將難以控製一些風險,而這可能導致收購案最終失敗。

我為這場毫無征兆的爽約而憤懣異常—從北京匆忙趕來的兩位攝影師正背著與自己身高大小相當的器材包趕赴漯河,此刻他們正在火車上。我隻好在雙彙總部大樓內麵紅耳赤地爭辯,發泄著不滿。中午的時候,我從九樓窗戶窺見到一個中等身材穿著幹淨襯衫正在圍繞花壇散步的禿頂老頭—他正是萬隆,世界上最有權勢的屠夫。

事實上,萬隆被“人為”地隔絕在一個媒體無法觸碰的禁區裏。這個時候想為他拍張散步時的照片已是難事。兩位攝影師肩扛著笨重的器材包狂奔至樓下。站在遠處剛剛按下幾次快門便被門衛阻止。經驗豐富的門衛恰如其分的卡在鏡頭與萬隆之間,攝影師拍下的照片上隻有門衛緊張憤怒的表情。

隨後數日我隻能絕望地打打電話,在酒店裏等待奇跡的發生。酒店周圍均是低矮破敗的居民區、雜貨店及農貿市場,由這裏走上幾個街區,有一條名為叫牛行街的街道。80年前,這條不足一公裏的馬路兩側密布著140多家牛行和肉鋪,正是它造就了這座貧窮小城少有的短暫繁榮。萬隆則接踵而至開創了冷鮮肉和冷鮮肉專賣店模式,並將工業文明的標準化引入了中國屠宰業—大到技術的更新,小到車間工人如何清洗指甲等。作為漯河經濟命脈的主宰者,萬隆為這座城市貢獻了40%的稅收,其肉類出口占全省的97%,占整個中國的25%。

幾天後的一個清晨,8點整。我從帶著煙塵味、燥熱的空氣中醒來,電話頻頻響起。對方是一個講著河南話的老頭,語速很慢地說:“我是萬隆,下午五點你過來。” 見麵時,我向他抱怨起屢屢被拒的經曆,萬隆則寬慰我說:“我喜歡會堅持的人。”他對下屬的做法提出批評,理由是“既然都來了,為什麼不見見?”

交易

正當外界以驚人篇幅討論史密斯菲爾德與雙彙這場閃婚之時,萬隆並未如外界猜測的那樣呆在美國弗吉尼亞或紐約的某個豪華酒店套間,而是呆在漯河一棟18層地標式的橢圓體建築內。這棟名為雙彙大廈的大樓看上去頗為陳舊,最醒目的當屬裙樓上方一排三米多高的紅色大字:“中國最大的肉類加工企業”。如果不出意外“中國”二字可能很快將會被替換為“全球”。依照萬隆的預計,時間最快就在兩個月後。

幾天前,萬隆幹了一件大事。他宣布總部位於香港的雙彙國際控股有限公司將以約71億美元收購史密斯菲爾德,若無意外,這將成為中國企業對美國公司最大一宗收購案。以下數字或能直觀說明這場並購案的影響力。2012年,雙彙生豬屠宰量接近1500萬頭,史密斯菲爾德的屠宰量為2800萬頭。合並後,兩家公司合計年生豬屠宰量約為4300萬頭。這些豬連接起來可繞地球一圈半。

伊利諾伊大學動物科學係教授麥克·艾利斯( Mike Ellis)曾在國內豬肉論壇上屢屢提及的一個問題—“全世界在未來20年豬肉的人均消費量將增加,主要在發展中國家特別是亞洲豬肉的消費量將增加,這就需要增加豬肉的生產量。誰將生產這些豬肉?”現在的萬隆顯然是這一問題的最佳回答者。

豬肉行業的整合邏輯並不新鮮,如同30年前汽車行業的全球整合那樣,過去幾年幾大糧商亦屢屢出手,例如Cargill並購AWB,ADM並購GrainCorp,Marubeni並購Gavilon。現在糧食過後則輪到了緊俏的動物蛋白—豬肉。

萬隆則是這一切的主宰者。在其辦公室的過道內,有一尊手舞指揮棒的青銅雕像,雕像的贈送者是歐洲最大的動物肉類、腸衣和副產品專業生產商泰威遜(Teeuwissen)全球總裁塔拉巴尼·拉哈姆(Jalal Laham)。雕像的背後,拉哈姆極其謙恭的寫道:“尊敬您的為人與成就,您的朋友。”

萬隆向我聊起最近的生活。麵對71億美元的大交易,他依然按照近30年的作息時間表規律運轉。每天七點準時起床,然後步行到馬路對麵的工廠瞧瞧。八點鍾,他會準時出現在辦公室裏開始一天的工作。三餐過後,他會在辦公樓下散步約半小時,每天走上一萬步。談及至此,萬隆從腰間取下了隨身帶的計步器,伸向我。“我今天已經走了7400步了,每天一萬步,不少於一萬步。刮風下雨照樣走,下大雪也一樣,打著傘走。雨雪太大,我就在樓前的雨棚底下走。”

每晚8點下班回家後,萬隆會花半個小時看當天全球媒體對雙彙的報道或批閱文件。當下的工作格外辛苦,秘書每天為其打印的資料通常厚達15厘米。為了方便閱讀,這些資料均被以2號字打印。萬隆坦言自己已習慣苦行僧般的生活。 他吃的也簡單。“我喜歡吃蔬菜。豬肉也很喜歡。牛奶、酸奶我是每天要喝的。”萬隆對我說。

萬隆的辦公桌背後是一幅普通的世界地圖,迎麵則擺放著顯示五個國家時間的電子鍾。辦公室內沒有書架—坦白地講一本書看不到。辦公室一角的衣架上掛著兩頂帽子,一頂是暗紅色的年輕人常戴的普通運動帽,另一頂則是棕色圓形禮帽。除了左側牆壁上張貼著4米寬的《2001—2011年雙彙集團生豬采購量、價及回收價走勢圖》外,整個辦公室內最為搶眼的就是二十餘件材質造型各異的工藝品豬,最昂貴當屬一件銅質標牌為linda egle的青銅豬。

談及收購,他若無其事地說:“我並沒覺得這是多大的事兒。加工、檢驗、新產品開發、網絡都是我們優勢的地方。我的網絡現在別說支撐我500億銷售規模,1000億我也能支撐。”他的豪氣源於“此次並購實際上是全球最大豬肉消費市場同全球最大的豬肉生產企業的合作” 。

對於這場豬肉大戰,萬隆早有預謀。七年前,他與盧特爾三世在紐約曼哈頓家中有過一次會麵。“我們一共見過三次。”萬隆對我說。不過,盧特爾三世並未來過雙彙。

萬隆透露首次會麵時,他曾與盧特爾談及股權合作。盧特爾的答複是“歡迎投資,但比例不能超過20%”。這次試探讓萬看到兩家公司深度合作的可能性,但20%的股權投資上限並不符合萬隆的胃口。 “我心想,這也太少了吧,沒意思啊。”萬隆說。此事就如此擱置下來。萬隆當時即有出海投資的打算。“但是究竟出去拿誰,我們考察了不少企業。”萬隆說,“這是個重要的選擇。要是拿個破爛不堪的企業,會很便宜,但沒有價值。”

深思熟慮之下,萬隆認定史密斯菲爾德是最理想的收購對象。理由是“它既是殺豬的,又是全球最大的,技術和產品跟我們幾乎一樣。有屠宰,又有肉製品,從上到下產業鏈很完整,還有擴大出口的空間。” 但收購並非小打小鬧,心思縝密的萬隆想了很久。為此,他曾錯失機會窗—2008年國際金融危機時,史密斯菲爾德股價最低時隻有7美元,幾乎隻有此次收購價格的五分之一,但遺憾的是萬隆並未出手,事後他追悔莫及。

並購的想法最終被敏銳的華爾街銀行家們所捕獲,後者對最終達成收購協議起到了重要推動作用,比如摩根士丹利(MorganStanley)。“這些銀行太厲害了。”萬隆感慨地說。

這項交易正朝著最後的交割日逼近,萬隆坦言已做好了管理美國公司的準備。他承諾保持史密斯菲爾德的運營不變、管理層不變、品牌不變、總部不變,承諾不裁減員工、不關閉工廠,並將與美國的生產商、供應商、農場繼續合作。麵對如此豐厚的條件,史密斯菲爾德執行總裁拉瑞·波普(Larry Pope)稱“這是一項完美的交易”。“這個承諾是促使這項交易實現的關鍵。”史密斯菲爾德負責此事的美國公關公司Joele Frank總監艾琳·庫爾茨(Erin Kurtz)對《環球企業家》說。

“要讓它一年一個樣,不一定讓它發展很快,但是每年都要有增長,即使增長速度達不到10%,也要有5%以上。”萬隆掰著手指頭開始計算5%的增長能折合成多少人民幣。他的另一個計劃是收購一旦完成,雙彙將在香港開設“環球貿易公司”,以此拉動其美國以外的市場出口。“憑我現在的實力,我完全可以帶動它的全球貿易。國內的貿易它自己來,國外的就由我來搞。優勢互補,實現雙贏,加速境外擴張,收購就是基於這麼一個思路。”萬隆很自信。

萬隆認為史密斯菲爾德的症結在於出口產能並未完全發揮。而雙彙目前已經進入日本、香港等地,俄羅斯、韓國、台灣及東南亞地區已是其下一個目標。“它牌子很響,進入新市場其實很簡單。”萬隆說。但史密斯菲爾德並不會出現在中國大陸的超市貨架上—萬隆不希望兩家公司左右互搏。“至少暫時沒有這個計劃。”萬隆說。

背後

十年前,你很難想象雙彙會成為史密斯菲爾德的買主。2002年,雙彙集團營業收入僅為後者的八分之一左右。10年後,其規模比已縮至約二分之一。過去十年,中國對外並購最熱門的行業是能源和電力,占41%的市場份額,而消費品行業僅占4%的市場份額。普華永道數據顯示過去五年間,中國公司的跨境並購活動增加了五倍,2012年並購額達到了650億美元。現在雙彙正迎頭趕上。

對於萬隆來說,通過收購,雙彙不僅獲得了一個美國企業、美國品牌,而且還獲得其技術和管理。“軟實力上的價值可能更大。”萬隆說。垂直收購美國品牌還有一個好處,那就是宣傳時可以打出美國豬肉更安全的廣告。在此之前,他已如法炮製將美式屠宰線完全平移至國內,但有些東西,萬隆仍無法拷貝。在中國,迥異於史密斯菲爾德全產業鏈的做法,從飼料到種豬,萬隆均需依賴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