驅動雙彙精密運轉的是各種各樣的會議,雙彙每月上中下旬均有生產經營分析會。萬隆通常每月有二十天是在會議室度過的,每場經營分析會議均會持續三到四天,其目的是分析了解千變萬化的市場。萬隆則回在頻繁召開的會議上摳動扳機—那些不合格的管理者隨時都會被清洗。在嚴酷之外,萬隆亦有重獎。他曾拿出雙彙發展6%的股權激勵管理層。 “我需要把所有人都綁在這條船上”萬隆對我說。
“萬隆好交朋友,他能適應很多的場麵。這是有些人做不到的。”雙彙集團副總經理劉金濤對《環球企業家》說。最令劉動容的是漯河周邊農村有很多賣豬頭肉的,都會來廠裏買豬頭。這些小商販均不叫萬隆為“萬總”,而叫他“老萬”。不論年輕年長,都這樣稱呼。還有人經常摸摸萬隆的腦袋,跟他打招呼。“現在仍然會有這樣的事情發生。他也無所謂,跟這些人很合得來。另一種場麵上,萬隆可以西裝筆挺地和國家領導人站在一起,可以和經濟界的學者麵對麵對話,這時他又很講究。”
對待競爭,萬隆也很超然。當年有人建議萬隆滅掉在雙彙身邊崛起的眾品,萬隆卻說,這個行業太大了,雙彙一家是做不完的,有精力去打對手不如花時間去做市場。“我們關注市場、關注客戶遠比關注競爭對手要多得多。”萬隆在公司內部曾一再強調。眾品食業董事長朱獻福與萬隆由此成為忘年之交。
發跡
1940年4月,萬隆出生於漯河。那是一個艱難的時代。“小時候基本沒吃飽過,經常去挖野菜、刨草根。”萬隆說。他高中未畢業就去當了鐵道兵。那個年代,寒門子弟均將參軍當做人生首選。當兵不僅能自食其力,還能養家糊口。當兵期間他曾去過福建、黑龍江和雲南,修過成昆鐵路。入伍5年後,萬隆複員至漯河肉聯廠,即雙彙的前身。
參軍的經曆影響了萬隆的一生。“鍛煉了膽略、意誌、和吃苦能力,現在幹企業遇到點困難,那都不算啥,我都不怕。”萬隆說。他有軍人的膽量和氣魄,注重強健的體魄,並嚴格遵守作息時間表;他痛恨遲到和不守規則,除了工作,他也無其他任何享樂及愛好,生活也極其機械單調;他專斷獨裁,心直口快,從不怕得罪人;他從不在乎外界的批評和看法,一向我行我素。在過去數十年間,他與市場較量,與體製博弈,與資本過招,與時間賽跑,萬隆向來都是大贏家。
1984年年中,44歲的萬隆迎來人生中的一大轉機,成為漯河肉聯廠首位民選廠長。建廠於1958年的漯河肉聯廠資不抵債,年年虧損,擁有400萬的資產,卻背負500萬的負債。作為中國計劃經濟的產物,遍布全國的地方肉聯廠均因技術短缺、創新不足深陷困境,漯河肉聯廠亦不例外。萬上任之初就開除了一批老員工,其中包括與其之共事過的幾位副廠長。
萬隆回憶稱上任後,他所做的頭等大事即放開價格。他偷偷地通過溢價收購獲得遠多於同行的豬源,由此盤活工廠三分之二的閑置產能與勞動力。萬隆隨即開始了初級擴張,將業務由殺豬擴展到牛羊,甚至是雞和兔子。“過去價格管得很死,政府大包大攬,你根本什麼都弄不成。現在看來這不算啥了,那時候是有風險的。你做好了沒什麼,沒做好,上級主管部門就要收拾你了。”幸運的是萬隆的工廠開始盈利。
他緊緊抓住市場機遇中最重要的兩條:頂住壓力放開價格、開展多種經營,之後則調整結構,並改造經營。當時這一產業隻有初加工,沒有深加工。令其聲名大振是一款名為火腿腸的產品。在90年代初,如同電視機一樣,火腿腸亦屬於短缺經濟。中國人每年要吃掉數百億根火腿腸,而雙彙則成為這一市場的絕對寡頭。
萬隆開始大幹一場,但如此一來,資金亦開始短缺。萬隆至今記得春節前一個大雪紛飛的夜晚,為了一筆30萬元的貸款,他不得不在銀行行長家門前守至半夜。當行長酒酣耳熱回到家門口時,瑟瑟發抖的他送上兩箱精心準備的風幹肉。如此,雙彙的產品才得以出現在春節的貨架上。“你看我這一次70多億美元的收購,現在全世界的銀行都來找我說‘萬老板,希望你能讓我們參與’,可那時就為了貸30萬塊錢,你沒有這錢就沒法收豬。”萬隆說。
貸款開始使萬隆首次意識到資本的重要性,銀行的傲慢令其心生芥蒂。於是,萬隆開始嚐試引入外資。最早他通過河南豫港公司找到當時的華人女首富—香港華懋集團董事局主席龔如心。這位當時年近六十卻常以超短裙、羊角辮怪異形象示人的女富豪風格彪悍。她曾試圖改換雙彙商標,甚至計劃將其據為己有,但更加強硬的萬隆最終阻止了這一切。
雙彙由此迎來完美的開局。隨著旗下上市公司雙彙發展的兩次融資,海外資本的陸續注入,雙彙開始迸發活力。起初早於雙彙生產出中國第一根火腿腸的河南洛陽春都集團因多元化導致資金鏈斷裂而宣告破產,雙彙則開始一騎絕塵。短短數年間,先後有6個國家和地區共計16家外資進駐雙彙,包括高盛集團(Goldman Sachs Group Inc.)、淡馬錫控股(Temasek Holdings Pte. Ltd.)、鼎暉投資(CDH Investments)等。萬隆周旋其間,16家資本無一家在雙彙參與管理—萬隆給予其年超30%的高收益,其分紅高達51個億。“有時候我還受批評,說有錢都‘吃光分盡’。我一直都覺得高分紅是對的。”萬隆說。
2006年,鼎輝、高盛等出資約2.5億美元收購地方政府持有的雙彙股份。這一舉動令萬隆飽受非議。指責萬隆賤賣國資的言論甚囂塵上,萬隆很清楚自己的所做所為—不僅要將雙彙變身為員工持股的私人企業,甚至還要將其變身為外企。萬隆親自製定了遊戲規則—一個不容逾越的底線是他不允許產業資本進入,且財務投資者未來不能將股權轉讓給雙彙的同行。萬隆告訴我,正是外資才點燃了雙彙的引擎。“我們始終控製著這個企業,包括發展定位以及戰略目標。如果國有資產不退,這些大的資本進不來,雙彙早沒了。”萬隆說,資產人格化、產權人格化是根本性問題。
如此一來,雙彙的業績一日千裏,從萬隆辦公室左側牆壁上那張反映近十年業績情況的圖表,你就能窺見一斑。在萬隆逐步完成對雙彙體製和機製改造後的數年間,這條曲線開始陡峭攀升。2010年其業績達到頂點至506.7億元,同比增長26.45%。那一年慶功會上群情激昂,一向不喜煙酒、在任何場麵都是一杯酒陪到底的萬隆則多喝了一杯。
在萬隆看來,雙彙做大的最基本條件在於地利。豬肉加工行業唯有在勞動密集型的農業省份,才能無限靠近生豬產地並吸納最便宜的勞動力,如此這一行業才能賺錢—河南是中國傳統的農業大省,其糧食產量連續11年高居榜首,同時它也是中國第一個人口過億的省份。 “你很難想象屠宰及肉製品加工廠開在北京會咋樣,要是我生在上海北京,我肯定不幹這一行。”萬隆說。
萬隆關於資本運作的知識和管理能力從何而來,這仍舊是一個謎。萬隆本人的說法則是“有些東西是先天的,有些東西是後天學習的。學習有兩種方式,一種是讀書,另一種叫讀人。這兩種方法都能學到知識。我沒有時間讀書,我通過讀人照樣能夠學到知識。”
轉型
近幾年,他將注意力悄然轉向內部。“在規模小的時候,靠拚搏文化。後來是數字文化,按標準辦事,用數字說話,看結果評判。企業大了以後,要靠誠信文化。”萬隆說。最令其驕傲的是雙彙曆史上從未有過銀行違規,也沒有一筆逾期貸款。
但隨後發生的一切卻令其業績陡轉直下。2011年,央視3·15特別節目《“健美豬”真相》將雙彙置於漩渦之中。報道稱河南孟州等地采用違禁動物用藥“瘦肉精”飼養的有毒豬,流入了雙彙集團下屬的濟源雙彙公司。經此一役,雙彙直接經濟損失超過121億元,“鐵人”萬隆曾因感冒大病一場,他連續二十天召開中高層幹部會議。兩年過去了,萬隆和雙彙似乎仍未從夢魘中走出。“瘦肉精”在雙彙內部是諱莫如深的字眼。內部談及此事,通常均稱其為“3·15”事件,而非“瘦肉精”事件。當我試探著提及於此時,萬隆深吸一口氣,又緩緩吐出。他略顯遲疑地說:“有時候感冒啊,每年都會…… 有一次”。
事後,萬隆藉此推進了一係列旨在提高食品安全水平的改革,包括對進入雙彙的每頭生豬進行嚴苛的檢測。僅此一項,雙彙每年就增加超過2億元的成本。另一個驚人計劃是萬隆決定向上遊生豬養殖業大舉擴張。此前雙彙生豬自給率幾乎為零,萬隆決定改變這一切。長久以來,雙彙上遊擴張並不順利。其掣肘在於養殖業用地比較多,征地困難;養殖業疫情風險嚴重,政府支持不夠;規模化養殖,汙水等處理成本高—雙彙曾在河南葉縣建設的年出欄20萬頭的養殖場,僅汙水處理設備投資就高達5000萬元;養殖場競爭激烈,利潤微薄,外行不敢涉入其中,內行則因財力不夠而難成規模。即使如此,萬隆仍選擇進軍上遊,他坦言尚需時日—或許是五到十年。
當下,萬隆坦言自己最關注兩件事:一是資本,二是人才。對於後者,萬隆則講究實用主義。“我會根據需要在不同階段,設置不同機構和公司,招收不同的人才。”萬隆說。十年前,他到上海招人卻曾飽受刺激。一個大學畢業生曾對他說,在上海你給我5000塊錢沒問題,要是去漯河,你給我10000塊我也不去。
“這句話給我說明白了。這也讓我更加明白地域性的優勢和劣勢。做事的關鍵不在於企業在哪裏,而在於如何整合社會資源。”萬隆回憶說。硬幣的一麵是雙彙所在的漯河是農產區,有生豬資源及便宜的勞動力。若離開,雙彙就是無源之水。另一麵則是雙彙必須為金融等稀缺人才付出代價。這正是萬隆將雙彙國際設於香港的初衷。他每月大約一周時間會呆在香港,也不掩飾自己對美國的向往。“我很喜歡美國的全球化戰略,我很喜歡美國的大工業,我很喜歡美國對產品研發的專注和對科技保護的重視。”
萬隆鮮有任何八卦與緋聞。他不抽煙,也不喝酒,也不會唱歌,也從不參加各類社會活動。“我是一個標準的殺豬賣肉的屠夫。我什麼事兒都不幹,就幹這一件,其他什麼事我也幹不了。”萬隆說。時至今日,他仍笑言不太會用電腦。他的口頭禪是“我是職工選出來的廠長。”不過,在下屬眼中,萬隆不怒自威。“他看見我們誰穿衣服不講究,就會當麵說‘看你穿的那是個啥!’”劉金濤說。
萬隆愛幹淨,每天至少洗澡兩次。“我洗澡洗得很勤。早中晚會洗三次澡,至少保證兩次。我覺得洗完澡之後,睡覺很舒服。這個事不能少的。”萬隆說。生活中的他就住在雙彙大廈西側的雙彙小區。這個別無二致的小區中間有兩排2層帶院子的小樓,萬隆就住在這裏的某個小院子裏。老式茶色玻璃和生鏽的門窗說明這是上世紀裝修的產物。
眼下,73歲的萬隆尚未考慮過退休一事。“責任和競爭讓我停不下來。競爭也推動著我幹好。”萬隆說。他也說一旦決定停下來,就會完全徹底地休息。在雙彙,這是個被默認為禁止討論和猜忌的話題。接近萬隆的人評價說,近兩年他的用人越發讓人摸不著頭腦了,你很難分辨他會信賴公司高層中那一位。在這場攸關雙彙生死的的大選中,萬隆的子女們似乎正在遠離“太子”之爭。在漯河—這個雙彙的權力中心,你幾乎看不到他們的身影。
在漯河當地流傳著這樣一些傳聞。目前,萬的一個兒子在香港,另一個則在美國。其中一個兒子曾在美國留學,並在那裏結婚生下一個女兒。每年暑假,萬隆都要求孫女來漯河學習中文,了解中國文化。
在與孫女的聊天過程中,萬隆對中美文化差異感慨頗深。孫女問他信基督教嗎?萬隆回答說什麼教都不信,我就信馬列主義。孫女追問萬馬列主義是什麼教?萬隆覺得好笑,卻又一時想不出該如何解釋。他幹脆說自己沒有信仰。孫女則說,爺爺,那你太可怕了!“你看,美國的孩子從小至少會接觸有關信仰的教育,她們吃飯前要祈禱,每天上學升國旗時會把手心放在胸口上—講良心。中國現在……嗬嗬。”萬隆對我說。 (本刊記者 江瀟 沈旭文 杜秀對此文亦有貢 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