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6章 棉花垛(7)(1 / 3)

小臭子聽見槍栓響才睜開了眼。這些年她見過各式各樣的槍,聽過各式各樣的槍栓響。她想:這擼子強,準是個德國造。

小臭子睜開眼,心裏說,我一猜一個準兒。她看見國的德國擼子正對著她的腦袋。

小臭子一睖睜,說:“喲哈!可別瞎鬧,萬一走了火我就沒命了。死也不能死在這兒,你看我這樣兒。”

國往小臭子身上看,小臭子身上頭上滾著細土,盡管她身子底下鋪著她的衣裳,頭枕著她的包袱。

國的槍還衝她比畫。

小臭子說:“怎麼還鬧?我就見不得這個。”

國說:“今天就是讓你見見。這槍和槍子兒都是德國造,沒有臭子兒,我不用勾第二下。”

小臭子發現國的臉色不同往常,鐵青、瘮人。她猛地坐起來從身子底下拽出布衫就捂胸口。

國說:“不用捂了,快穿衣裳吧,穿好衣裳再解決你。本來我要帶你到敵工部聽審的,算啦,不帶你走了,回去我就說你想跑,你得穿著衣裳跑。跑,莫非還能光著?”

小臭子哆嗦著手提褲子、係扣兒。她係不準,說:“天呀,你這是怎麼啦?不是剛才還好好的,把你好成那樣兒!”

國說:“不用提剛才了,還是快把你那扣兒係上吧。”

小臭子到底也沒把扣兒係準,跪著就去摟國的腿。國向後退了幾步,閃開了小臭子。他瞄準小臭子的頭,手指摳了一下扳機,勃朗寧隻在國手裏輕微震動了一下,像沒出聲兒,漫地裏不攏音。可小臭子卻癱在了當地,有血從太陽穴向外冒。

眼下上級有規定,敵工人員辦案,遇到以下三種情況可將辦案對象就地槍決:拒捕,逃跑,賴著不走。

國在花壟裏躺到太陽下山才走出花地,走下交通溝。

這天老有在地裏鋤高粱,看見國和小臭子進了花地半天不出來,就躲在高粱地裏一個人納悶兒。不知為什麼,花地裏什麼動靜他都聽清了,唯獨沒有聽見槍響。

天擦黑兒,他看見國一個人閃出花地下了交通溝,便去花壟裏找小臭子。

有燈籠大的一團青光從花壟裏飄出來,在花尖上轉悠。老有頭發一豎,心想:“燈籠鬼兒,頭一次見,先前他哥明喜淨跟他講。後來明喜死了,死於‘虎烈拉’[虎烈拉:瘟疫。]”。

老有和……

大約四十五年後。夏季的一天,老有上了火車。他找到了他的包廂,他的鋪位。

這包廂裏數他上車最晚。他看了一下手表,可不,再過一刻鍾就要開車了。他想起行前老伴和女兒送他出門的情景,她們輪番往他的箱子裏、旅行袋裏裝衣物,生嫌他帶的衣服少。老伴說,海邊早晚涼,去年她去療養,患了感冒不得不提前回來。老伴說著海邊,他的大齡小女兒又往他箱子裏塞了一條尼龍短褲,說是剛從個體戶攤上給他買的。蔥綠底兒,印著黑條紋,條紋上還有十字花點。老有想:多餘,莫非我還能下海遊泳?又這麼花哨。可他還是誇了女兒的周到,心想如今說話都得有保留,女兒和遊泳褲也不能例外。一句話說不對付,女兒也許就會衝他使性子。老有誇了女兒的周到,又誇了這遊泳褲的花色。

衣物總算打點停當,老伴和女兒又要送他去車站。老有攔住了她們,他願意保持晚節:自己的車自己坐,家裏正廳級就他一個人。

老有離休了,要到一個海濱城市去度假。

目前老有自有別的名字,老伴和女兒都不知他曾經叫過老有。當年他脫產後先在區裏當教育助理,抗戰勝利後調縣教育科當督學。解放初,他不顧近三十歲的年紀又進省城插班上了速成中學,然後還考上了醫學院,畢業時隻在實習中接觸了臨床,便留校當了政工幹部。先是團委書記,再是係總支書記,離休前是院黨委書記。老同誌跟老有開玩笑,說他老幹部、知識分子全占了,老有說他一輩子就盼拿手術刀,可惜隻拉過倆癤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