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陸野明又轉回身,疑惑地望著楊青。
“哪年麥收我回過家?嗯?”楊青聲音很輕,輕成沒有聲音的暗示。
陸野明回味一下楊青的話,總算從暗示裏領略到了希望。他把電報揉成一團故意丟在屋角,很重地推了門,很輕地跑出屋子。
楊青很愉快。因為身在異鄉,有一個異性能領略自己的暗示。再說那僅僅是暗示嗎?那是駕馭,駕馭是幸福的。
下鄉第一年,楊青就格外注意陸野明。當時她並不想駕馭誰,隻想去關心一個人。早晨起來,陸野明頭發上老是沾著星星點點的碎棉球,楊青便知道他的被子拆了做不上。她替他做棉被,還把他劃了口子的棉襖也抱過來。縫好,又疊著抱過去。她提醒他理發、洗涮,還常把“吃不了”的餅子滾到陸野明的飯盆裏。
陸野明很久才感覺到那關心的與眾不同,他也回報著她。
楊青對“1059”農藥過敏,那次噴棉花回來就發起高燒。村裏唯一的赤腳醫生上縣培訓去了,不知誰請來了老效。那老效急急趕進知青點,從懷裏掏出油膩的布包,雙手在褲腿上蹭掉些土末兒,往楊青腦門上使些唾沫,抽出一根大針照著印堂就紮。陸野明一把攥住老效的手腕說:“誰讓你來的?這是治病?這是禍害人。”他奪過老效的針,替他包裹好,連推帶搡把老效請出知青點。他找了輛破車,自己拉著,兩個女生護著,一去十二裏,把楊青送到縣醫院。
一路走著,陸野明一看見楊青那光潔、飽滿的前額就想哭。他想,老效就在那裏抹過唾沫。
誰都知道楊青在關心陸野明,誰都不說楊青的閑話,就因為關心陸野明的是楊青。楊青懂分寸,因為想駕馭。
一次,隊長把楊青和陸野明單獨分在一起澆麥子。陸野明很高興,叫上楊青就走。楊青卻著急起來,左找右找,總算臨時抓到了花兒做伴。
花兒是小池的新媳婦,春天剛跟人販子從四川來到端村。
陸野明一路氣急敗壞,楊青和花兒又說又笑。她引她說四川話,問她為什麼四川人都愛吃辣椒。
陸野明的氣急敗壞,花兒的四川口音,都給了楊青滿足。
綠色麥田裏,灌了漿的麥穗很飽滿,沉甸甸地掃著人的腿。陸野明看機子,楊青和花兒改畦口。改幾畦就鑽進窩棚裏坐一會兒,像是專門鑽給陸野明看。陸野明跟前隻有柴油機。
越到正午,陸野明越覺著沒意思。他揪了幾把麥穗塞到柴油機的水箱裏煮。煮熟了自己不吃,光喊楊青。楊青到底來到井邊,陸野明遞給她一把熟麥穗。
碧綠的麥穗冒著熱氣。放在手裏搓,那鼓脹的麥粒散落在掌上,濺得手心很癢癢。楊青嚼著,那麥粒帶一點咬勁兒。心想剩下幾穗給花兒。
“好吃嗎?”陸野明坐在麥壟裏問楊青。
“好吃。”楊青沒有坐。
機井旁邊的麥子高,麥穗蓋過陸野明的頭,齊著楊青的腰。
“跟誰學的?”楊青問。
“你坐下,我告訴你。”
楊青想了想,沒有坐。
陸野明又往楊青身邊挪挪,他的肩膀碰著了她垂著的手背。楊青往旁邊跨了跨。陸野明不知怎麼的就攥住了楊青的手。
柴油機的聲音很大。
陸野明攥得很死。
楊青努力想抽出自己的手。抽不出。
“你應該放開我。”楊青聲音很低,看著遠處。
陸野明不放。
楊青突然大聲喊起了花兒:“花兒,陸野明給咱們煮麥穗了!”
陸野明不放。
“你應該放開我!”楊青聲音更低了,被機器震得有些顫抖。
陸野明抬起頭,急不可耐地想對楊青說幾句什麼。在太陽直射下,他忽然發現楊青唇邊那層柔細的淡黃色茸毛裏沁出了幾粒汗珠,心裏一下亂起來。他到底放開了她的手。
“我願意你放開我,我知道你會放開我。”楊青眼睛向下看,不知是看陸野明的腳,還是看地。“我該找花兒去了。”她說。
楊青邁過了一個麥壟,那正在孕育著果實、充盈著生命的麥棵在她腿下倒下去,又在她身後彈起來。
“陸野明,機器該上水了!”楊青跳過麥壟,回身對陸野明說。
楊青又邁過幾壟麥子,順著涼爽的壟溝朝花兒跑去。
陸野明心裏很空曠,他知道她是對的。許久,他眼前隻有那幾粒汗珠。
他更愛她。她能使他激動,也能使他安靜。激動和安靜使他對日子挨著的日子才有了盼頭。原來在這塊土地上不僅是黃土和麥子;不僅是他們以往陌生的柴、米、油、鹽;不僅是電影《南征北戰》,還有激動中的安靜和安靜中的激動。
田野還在喧囂。
陸野明坐在院裏,守著一隻大笸籮擦麥子。身邊放著鐵筲,筲裏水不多,而且很渾。他把一塊屜布在筲裏涮過,擰成半幹,擦著新麥粒上的浮土。
陸野明擦好麥子,一簸箕一簸箕地搓到布袋裏,準備扛到鋼磨上去磨麵。沈小鳳來到他麵前。
沈小鳳是剛下來不久的新知青,家也在平易市。家門口有一麵“手工織毛衣”的小牌,那是她母親的活計。沈小鳳有時也幫她母親趕活兒。
過麥收沈小鳳接不到家裏的電報,家裏不需要她回去,也不聽她支使。家裏和點兒上相比較,沈小鳳也願意待在點兒上。
沈小鳳個子挺矮,皮膚細白,雙頰常被曬得粉紅。兩條長過腰際的大辮子沉甸甸地垂在腦後,使她那圓潤的下巴往上翹。她愛哭、愛笑,看到蠍虎子嚷著往別人身上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