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芝娘披著褂子在被窩裏彎腰坐了一夜。
第二天,丈夫一早就慌慌地離開端村,先坐汽車,後坐火車,回省城崗位上去了。他萬沒想到,第三天大芝娘也先坐汽車、後坐火車來到省城。她又出現在他跟前。丈夫驚呆了。
“可不能翻悔。離了的事可不能再變!”他斜坐在宿舍的床鋪上,像接待一個普通老百姓一樣警告著她。
“我不翻悔。”大芝娘說。
“那你又來做什麼?”
“我不能白做一回媳婦,我得生個孩子。”大芝娘站在離丈夫不近的地方,隻覺高大的身軀縮小了許多。
“這怎麼可能?目前咱倆已經辦了手續。”丈夫有點慌張。
“也不過剛一天的事。”大芝娘說。
“一天也成為曆史了。”
大芝娘不懂曆史,截斷曆史隻說:“孩子生下來我養著,永遠不連累你,用不著你結記。”
丈夫更意外、更慌張,歪著身子像躲避著一種浪潮的衝擊。
“我就住一天。”她畢竟靠近了他。
丈夫站起來隻是說著“不”。但年輕的大芝娘不知怎麼生出一種力量,拉住了丈夫的手腕,腦袋還抵住了他的肩膀。她那茁壯的身體散發出的氣息使丈夫感到陌生,然而迷醉;那時她的胸脯不像口袋。那裏飽滿、堅挺,像要迸裂,那裏使他生畏而又慌亂。他沒有擺脫它們的襲擊。
當晚他和她睡了,但沒有和她細睡。
早晨,丈夫還在昏睡,大芝娘便悄悄回了端村。
果然,她生下了大芝,一個閨女。閨女個兒挺大,從她身上落下來,好似滾落下一棵瓷實的大白菜。
大芝在長個兒,大芝娘不拾閑地經營著娘兒倆的生活:家裏、地裏,她沒覺出有哪些不圓滿,牆上鏡框裏照樣掛著大芝爹的照片。連那位空軍護士的照片,她也把她擺在裏麵。她做飯、下地、擺照片,還在院子裏開出一小片地,種上一小片藥用菊花。霜降過後收了菊花,曬幹,用硫黃熏了賣給藥鋪,就能賺出大芝的花布錢。大芝在長個兒。
六○年,大芝娘聽說城裏人吃不飽,就托人寫信,把丈夫一家四口接進端村。在那一明兩暗的三間房裏,他們住東頭,她和大芝住西頭,直把糧食甕吃得見底。臨走時,那護士看著牆上鏡框裏的照片不住流淚,還給她留下兩個孩子的照片。大芝娘又把他們裝進鏡框裏。她覺著他們都比大芝好看。
大芝長大了,長得很醜。隻是兩條辮子越發的粗長,油黑發亮。兩條粗大的辮子仿佛戳在背後。別人覺著累贅,大芝對它們很愛惜。
大芝長大了,也長著心眼兒。她就是仰仗著這兩條辮子,才敢對村裏小夥子存一丁點兒幻想。終於她覺出有人在注意她的辮子了,那便是富農子弟小池。她的心經常在小池麵前狂跳。
那年過麥收,大芝盤起辮子、包著手巾守著脫粒機入麥子,隊長派了小池在旁邊摟麥秸。大芝的心又開始狂跳,心跳著還扯下了頭上的手巾,散落下小池愛看的兩條辮子。
麥粒和麥秸都在飛舞,大芝的辮子也分外的不安靜。
後來,那辮子和麥個子一同絞進了脫粒機。一顆人頭碎了,血噴在麥粒堆上,又濺上那高高的麥秸垛……
天地之間一片血紅,打麥場啞了。
收屍、埋大芝的果然是小池。
埋了大芝,人們來淨場。有人說那濺過血的麥秸垛該拆,可人們都不敢下手。後來瓢潑大雨衝刷了麥秸垛,散發著腥熱氣的紅雨在場院漫延。天晴地幹後,地皮上隻剩下些暗紅。
沒人再提拆垛的事。隻是,女人們再也不靠在那垛腳奶孩子;男人們也不躺在垛簷下打盹兒、說粗話。該發生在那垛下的一切,又轉移了新垛。
大芝娘把自己關在家裏,關了一集才出來做活兒。沒見她露出更大的哀傷,她隻跟女人們說些無關緊要的話兒。沒人跟她提大芝的事。在端村,大芝的事不同於栓子大爹的皮鞋。
秋天,藥菊花仍舊盛開在大芝娘的小院裏,雪白一片,開出一院子的素淨。大芝娘收了菊花,使硫黃熏。小池站在門口說:“哪天我進城,替你賣了吧。”
“不忙,我個人能行。”大芝娘讓小池進院,小池隻是不肯。
大芝娘獨個兒就著鍋台喝粥。牆上,她有滿鏡框相片。
四
麥收過後,麥子變作光榮糧,被送進城,車、人、牲口、麥子都戴著紅花。留給端村的倒像是從那行列裏克扣出來的一星半點。端村人開始精心計算對於那一星半點的吃法。
空閑下來的田地展示著慷慨。
遠處,天地之間流動著風水,似看得見的風,似高過地麵的水。風水將天地間模糊起來。
知青們回了點兒,點兒上又熱鬧起來。
沈小鳳向人們展示著收獲。她竭力向人們證明,麥收期間“點兒”是屬於她和陸野明的。現在當著眾人她開始稱呼他為“哎”;背後談起陸野明,她則用“他”來表示。他還是經常遇見她那火熱的眼光,人們聽見的卻是他和她之間一種不尋常的吵鬧。
陸野明要挑水,沈小鳳便來搶他的擔杖。陸野明不讓,罵她“膩味”。
陸野明洗衣服,沈小鳳早已把自己的衣服排列了一鉛絲。陸野明把沈小鳳的衣服往旁邊推推,沈小鳳便尖叫著打陸野明的手。
陸野明尋機和楊青說話,憤憤地也用“她”來反映著沈小鳳的一切。楊青機警地問:“她是誰?”
陸野明愣住了,這才發現自己也用“她”稱呼起沈小鳳了。
楊青不再追問,隻是淡淡一笑,對陸野明輕描淡寫地談著自己的看法:“她比我們小,我們比她大。人人都有缺點,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