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又感動了陸野明,“我們”又驗證了她對他的信任。他的心又靜下來。隻有楊青能使他的心安寧,占據他內心的還是楊青。
然而在深深的莊稼地裏,在奔跑著的馬車上,在日複一日千篇一律的動作中,在沉寂空曠的黑夜裏,沈小鳳那蠻不講理的叫嚷、不加掩飾的調笑,卻時常響在陸野明的耳邊。她的雪白的脖梗,亞麻色的辮梢,推搡人時那帶著蠻勁兒的胳膊,都使他不願去想,但又不能忘卻……她不同於楊青。
他愛楊青,愛得不敢碰她;他討厭沈小鳳,討厭了整整一個夏天。
秋天了。
大片的青紗帳倒下去,秋風沒遮攔地從遠天遠地奔來,從褲腳下朝人身上灌。吹得男生們的頭發朝一邊歪,姑娘們緋紅的麵頰很皴。
砍了棒子秸的地塊兒被耀眼的鏵犁耕過,使了底肥,耙了蓋了,又種上了麥子。端村人閑在了許多。人們想起享受來。
“多會兒不看電影兒了!”誰說。
“請去!”幹部們立時就明白了鄉親的心思。
“請帶色兒的!”誰說。
“請帶色兒的,不就他娘的四十塊錢嗎!”幹部說。
過去,十五塊錢的黑白片《南征北戰》、《地道戰》在端村演了一次又一次。片子老,演起來銀幕上淨嘩嘩地“下雨”。但是村東大壕坑裏還是以“二戰”壓底兒,早就變作包括鄰村鄉親在內的電影場。坑沿蜿蜒起許多小路,坑底被人踏坐得精光。
到底請來了帶色兒的新片,花四十塊錢端村還用不著咬牙。端村人自己過得檢點,也願意對鄰村表現出慷慨。
帶色兒的電影使人們更加興奮,許多人家一大早就打發孩子去外村請且(親戚)。天沒黑透,壕坑就叫人封得嚴嚴實實。人們背後是沒遮攔的北風,坑裏升騰起來的滿是熱氣。
大壕坑也給知青點帶來了歡悅。這時他們也和端村人一樣盼天黑,在壕坑裏和端村人一樣毫不客氣地爭地盤,和端村人一樣為電影裏哪個有趣的情節推打、哄笑……
知青們踩著堅硬的黃土小道出了村,沈小鳳提著馬紮一路倒退著走在最前頭。她拿眼掃著陸野明,學外村一個大舌頭婦女說話。
“哎,俊仙尋上婆家啦,你們知道嗎?”
“你怎麼知道的?”有人問她。
“我們隊的事,當然我知道。”沈小鳳說。
“哪村的?”男生在挑逗。
“代莊的。”
“俊仙同意了?”
“早同意了,一見代莊的人就低頭。”
“你看見了?”
男生那挑逗的目的不在於弄清問題的結果,而在於對沈小鳳的挑逗。沈小鳳從那挑逗裏享受著盡情,具體描述著俊仙的事。
“就是那天下午,我們摘棉花。”沈小鳳說,“歇畔時走過來一位婦女,看見我們就停住腳,脫下一隻鞋往壟溝背兒上一擺,坐下說:‘走道兒走熱了,歇歇再走。’”
“俊仙問:‘你是哪村的呀?’”
“那婦女說:‘代莊的’。”
“俊仙臉一紅,不問了。聽出來了吧?”
“聽出來了!”有人大聲說。
“聽出來就好。”沈小鳳更得意起來。
“後來呢?”男生又開始攛掇。
“後來俊仙不問了,那婦女倒問起俊仙來。”沈小鳳清清嗓子,“哎,你們群(村)有個叫俊仙的唄?我們大侄至(子)大組(柱)尋的是你們群(村)俊仙。我細(是)他大娘。我們大組(柱)可好哩,大高個,啞(倆)大眼,可進步哩,盡開會去。你們群(村)那閨女長得準不蠢,要不俺們大組(柱)真(怎)麼看桑(上)她咧?”
沈小鳳講著講著先彎腰大笑起來,大笑著重複著“大高個,啞大眼……”
笑聲終於也從知青群裏爆發開來,男生回報得最熱烈,有人用胳膊衝撞陸野明,女生們也笑,但很勉強。
楊青走在最後,故意想別的事。她確實沒有弄清男生中爆炸出的那笑聲的原因。她隻知道,晚風裏沈小鳳那甩前擺後的發辮,那個白皙的、不安靜的輪廓,都是因了陸野明的存在。
電影很晚才開演,片名叫《沂蒙頌》,真是部帶顏色的新片子。鮮豔的片頭過後,便是一名負了傷的八路軍在亂石堆裏東倒西歪地掙紮,一舉一動淨是舉胳膊挺腿,後來終於躺在地上,看來他傷得不輕。
又出來一位年輕好看的大嫂,發現了受傷的八路軍,卻不說話,隻是用腳尖捯碎步。後來大嫂將那八路軍的水壺摘下來,捯著碎步藏到一塊大石頭後麵去了,一會兒又舉著水壺跳出來。她用水壺對著戰士的嘴喂那戰士喝,後來戰士睜開了眼。人們想,這是該說句話的時候了,卻還不說。兩個人又跳起來。人們便有些不安靜,或許還想到了那四十塊錢的價值。
放映員熟悉片子,也熟悉端村人,早在喇叭裏加上了解說。他說這部片子不同於一般電影,叫“芭蕾舞”,希望大家不要光等著說話。不說話也有教育意義。然後進一步解釋說,這位大嫂叫英嫂,她發現受傷的戰士生命垂危,便喂他喝自己的乳汁。戰士喝了英嫂的乳汁,才得救了。“請大家注意,那不是水,是乳汁!”放映員喊。
“乳汁”到底使幾乎沉睡了的觀眾又清醒過來。
“乳汁是什麼物件兒?”黑暗中有人在打問。
“乳汁,乳汁就是媽媽水唄!”有人高聲回答著。端村也不乏有學問的人。
那解釋很快就傳遍全坑,最先報以效果的當是端村的年輕男人。在黑暗中他們為“乳汁”互相碰撞著東倒西歪。
老人們很是羞慚。
那些做了母親的婦女,有人便伸手掩懷。
姑娘們裝著沒聽見那解說,但壕坑畢竟熱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