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小鳳並不掩飾那“乳汁”對自己的鼓動,心急火燎地在黑暗中搜尋著陸野明,她願意他也準確地聽見那解說。在黑暗中她找到了他,原來他就坐在離她不遠的地方。他那高出別人的腦袋,以及腦後豎起的一撮頭發……都使她滿足。
後來電影裏的英嫂又踮著腳尖在灶前燒了一陣火,戰士蹦跳著喝了她遞給他的湯,終於挺胸凸肚地走了。
電影散了,壕坑裏一片混亂。女人們尖聲叫著孩子,男人們咳嗽著率領起家人。
月亮很明,照得土地泛白。人們踏著遍地月光四散開去,路上不時有人罵上一半句,罵這電影不好看,並為那四十塊錢而惋惜。但“乳汁”的餘波尚在繼續,半大小子們故意學著放映員的語調高喊著“乳汁!乳汁!”撒著歡兒在新耙平的地裏奔跑。是誰在月光照耀的漫地裏發現一件丟掉的“襖”。“誰丟了黑襖咧!”嚷著,彎腰便抓,卻抓了一手濕泥。舉手聞聞,原來是抓了一泡屎。許多人都罵起了髒話,那髒話似乎是專門罵給後麵的姑娘聽。
知青們裹著滿身月光,裹著半大小子的髒話,繞道村南,像端村人一樣朝村裏稀稀拉拉地走。陸野明和沈小鳳不知為什麼卻落在了最後。沈小鳳分外安靜,不時用腳劃著路邊黃下去的枯草。陸野明離她很近,聞見由她挾帶而來的壕坑裏的氣味。
安靜並不持久,無話的走路很快便使他和她莫名其妙地緊張起來。他們隻覺得是靠了一種渴望的推動才走到一起來的,這渴望正急急地把他們推向一個共同的地方。
忽然他們停住腳。卻沒能意識到迫使他們停住腳的是那座佇立在場邊的麥秸垛。月光下它那毛茸茸的柔和輪廓,它那鋪散在四周的細碎麥秸,使得他們渾身漲熱起來。他們誰也沒弄明白為什麼要在這裏停住,為什麼要貼近這裏,他們隻是覺得正從那輪廓裏吸吮著深秋少有的馨香和溫暖。他們隻是站著不動……
許久,他們才發現站在麥秸垛前的不是兩個人,是三個人。那一個便是楊青。
還是楊青先開口了。她躲開陸野明的輪廓,隻對沈小鳳一個人說:“我知道你落在後邊了,就在這兒等你。”
沈小鳳很含混地作了一聲回答。
楊青先走,沈小鳳緊跟了上去。陸野明努力回憶著剛才發生的一切。
第二天大風,灰蒙蒙的曠野上遠遠地蠕動著三個人影兒。
是生人。
遼遠的平原練就了端村人的眼力,遠在幾裏之外他們就能認出走來的是生人還是熟人。
正在拔棉花秸的栓子大爹望了—會兒說:“都是漢們家,一準兒是奔咱村來的。看那架勢,來者不善哩。”
人們一下都想起了隊裏的小池。
五
十歲的小池在聽叔伯兄弟講女人。
冬天、早春地裏人少,他們把被太陽曬暖了的麥秸垛撕幾個坑窪,臥進去,再把鋪散下來的麥秸堆蓋在身上。身上很暖,欲望便從身上升起來。
小池個兒小,出身又高,他不敢在正垛上為自己開辟一席之地,隻仰臥在鋪散開來的麥秸上,再胡亂抖幾根蓋住肚子和腿。他表現出的規矩誰都認為有必要,他表現出的規矩誰都感到方便。
他不知道弟兄們為什麼專講前街一個叫素改的女人,那女人很高,很白,渾身透著新鮮。那時她正是剛過門的媳婦,現時她已是俊仙的娘。
他們都宣稱和那女人“靠”過,把一切道聽途說來的男女行為,一律安在自己和那女人身上,用自己的“體味”去炫耀自己,感染別人。講得真切,充著內行。
小池對他們的行為,乃至現時他們身上富足的麥秸,都產生著崇敬。看看自己身上的單薄,越發覺出自己的平庸。然而他們的故事並不僅僅包含著炫耀自己、感染別人,感染了,有人還將受到檢驗。受檢驗者當屬於那些平庸之輩。弄不清什麼時候,弟兄們便一躍而起,按住小池就扒褲子。小池的褲子被扒掉了,隻是捂住那兒圍著麥秸垛亂跑。
他們還是看見了小池的不規矩之處,小池的臉紅到耳根。
小池決心不再來聽他們和女人。誰知當他再次發現叔伯兄弟出了村時,卻又蔫蔫地跟了上去。他不敢再見素改,碰見她時臉一紅就跑。
成年後,弟兄們相繼成了家,小池也才明白那時的一切。原來那隻是些渴望中的虛幻,虛幻中的渴望。
女人的標準卻留給了小池,那便是前街的素改。後來他看過大芝的辮子,甚至毫不猶豫地埋葬過她。但他認為,無論如何那大芝不是女人的標準。
女人的標準和他的富農成分,使小池在鬱悶和寂寞中完成著自己的成年。
小池爹說:“不行就打聽打聽遠處的吧。”
仿佛四川人就知道冀中平原有個端村,常有四川女人來這一帶找主兒。小池爹出高價,前後共拿出兩千五,人托人領來了四川姑娘花兒。
花兒坐在小池對麵,小池不敢抬眼。
小池娘站在窗外好久聽不見音響兒,急得什麼似的,用唾沫舔破了窗紙,直向裏噓氣兒。
小池望望窗紙,終於看見了對麵的女人。這女人還年輕,很瘦小,短下巴短鼻子,耳邊垂下兩根幹澀的短辮;黃黃的臉,一時看不準歲數。
她感覺到小池的注視,也注視起小池。小池看見,那是一雙柔順的大眼睛,目光裏沒有他想象中的羞澀,隻有幾絲自己把握不了自己的企望。那目光裏有話。
她並不是女人的標準,可她是個實際的女人。童年的虛幻就要在眼前破滅,然而破滅才意味著新的升起。小池忽然明白,女人的標準,應該是女人對自己的依戀。那女人的眼光裏就有依戀。他明顯地感覺出身上的力氣,希望有人來分享它。末了,他對她說:“咱這兒,飯是頓頓吃得飽。”
小池娘在窗外鬆了一口氣,趕緊又到供銷社給花兒扯了一丈二紫紅條絨。家裏已經有了滌卡、毛線和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