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兒和小池結了婚,飯吃得飽,戀自己的男人,一個月氣色就緩了上來。臉上有紅是白,頭發也生了油性。她很靈,北方的活兒摸哪樣哪樣就通,做起來又快又精細,在地裏幹活兒常把端村人甩在後頭。
麥子澆春水時要刮畦背兒,花兒非去不可。小池說:“你們那邊兒,麥地沒畦背,這活兒你做不了。”
花兒不吭氣。小池前腳走,花兒扛了刮板後腳就跟上去。到了地頭用心看著,占上一畦就刮。很快,人們就聚過來看花兒的表演了,端村人重的是勤謹、伶俐。
飯吃得飽,戀男人,結婚兩個月,花兒的身子就笨了。晚上,她老是彎腰側著身子睡,像是怕小池看出她的大肚子。
小池說:“往後你就摸索點兒家裏的活兒吧。”
花兒不聽,嘟囔著說:“你怕的哪個?”
小池說:“我是怕……”
花兒說:“你怕個啥子喲!”
小池說:“身子要緊,咱家不缺你這幾個工分兒。”
花兒說:“家裏有男人,哪有不懷胎的女人。不礙。”花兒又說起了端村話。
小池不再說話。他不再去想花兒下地不下地的事。不知為什麼,多少年來他第一次想到了叔伯兄弟在麥秸垛裏的一切。那時弟兄們的荒唐話曾騙過他,現時什麼荒唐話還能騙過他?他是她的男人,一切都是真切的。
小池在黑暗中笑了,花兒的氣味又包裹了他。
花兒還是下地了,還淨撿重活兒幹:拉排子車,上大坡,下大坡,淨爭著領頭。
刨地,光著腳丫掄圓一把大鎬,腳丫在新土裏陷得很深。
挑水,挑滿了水缸,又澆院裏的菜畦。
人們開始瞅著花兒的笨身子笑小池,笑他這樣不知深淺地使喚媳婦。
大芝娘問小池:“花兒是笨了不是?”
小池低下頭光是笑。
大芝娘說:“看是吧。”
小池還是低頭笑。
大芝娘說:“還笑,你就缺那倆工分兒?”
小池說:“我說過。是咱摸不透外路人這性子。”
大芝娘說:“外路、內路都是女人,該悠著勁兒就悠著點勁兒。”
小池聽懂了,有了決心,覺得自己羞慚。
花兒幹了一整天活兒,晚上又曲著身子躺在小池身邊。炕上,一炕的汗腥味兒。小池仰臉跟花兒說話。
小池說:“花兒,大芝娘說我哩。”
“說你哪樣?”花兒問。
“說我不疼你。”
“還說你哪樣?”
“說我就缺你那倆工分兒?大芝娘都看出……你的身子來了。”
花兒沒說話,喘氣時哆嗦了兩下。
“你聽見了唄?”小池問。
花兒還是不說話,喘氣時又哆嗦了兩下。
“一村子人誰也不嫌你是外來的。連大芝娘的話你也不信?”小池翻了一個身,和花兒躺了個臉對臉。
花兒還是沒話。小池立時覺得花兒變了樣。平日她不是那種少言寡語的人,幹活兒、說話都不比端村人弱。現在她不僅不說話,喘氣也越來越不均勻。
“花兒,花兒!”小池搖了搖她的肩膀。
花兒“哇”的一聲就哭起來。小池不知緣由,先捂住了她的嘴。他怕正房裏的爹娘聽見。
花兒的哭聲從小池手指縫裏向外擠著,那聲音很悲切,捂是捂不住的。
“你怎麼了,花兒?”小池嘴對著花兒的耳朵說,“是不是嫌我說得晚了,心裏委屈?”
“不……是!”花兒捶打著自己的胸口。
“還是嫌我的成分問題?”
“不……是!”花兒又去捶打小池。
“那……嫌肚裏是我的孩子?”
花兒不說話了,一下止住了啼哭,翻了個身,兩眼瞅著黑漆漆的檁梁。
小池也翻了個身,兩眼也瞅住黑漆漆的檁梁。他又想起少年時麥秸垛裏那一切,原來他終究沒有成為身上堆蓋著豐厚麥秸的富有者,他身上仍然胡亂抖落著幾根麥秸。他還是那個被人追著跑的、受檢驗的小池。花兒本不應該跟他,屬於他的本該是這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和這黑夜裏的檁梁。
花兒正在悲痛中掐算著那些屬於她的日子,和屬於他的日子,初來小池家時,她常常覺得躺在身邊的是另一個人。她時時提醒著自己,她是端村人,是小池的人。她調動起一身的靈性,去熟悉他,審視他,熱戀他。很快她就相信了,相信了她身邊隻有小池,隻有過小池。然而這不容置疑的相信還是被破壞著,那便是她那越來越笨的身子。對於端村人,她是四川姑娘花兒;但對於小池,花兒並不是四川的姑娘,在四川她有過男人。是家鄉的貧窮,是貧窮帶給那四川男人的懶惰和殘忍,才使她懷著四川的種子逃往他鄉。在從大西南通往中原地帶的漫長路上,她得知除了四川還有冀中平原,冀中平原有個端村,端村還有個叫小池的人。
是小池把花兒又變成了花兒,但花兒不能把這個“小四川”留給小池。她將留給小池的應該是小小池。
姑娘也有自己的道聽途說,包括女人們怎樣就可以毀滅那正在肚子裏悸動著的生命。也許很小的時候她們就了解那神秘而又殘忍的手段了。花兒也想尋機會來施行。
直到窗紙發白,小池才明了花兒肚子裏的真相。花兒從炕上滾到炕下,跪在地上扶住炕沿,直哭成淚人。
小池在黑暗裏摸索著卷煙抽。他卷得嫻熟、粗拉,葉子煙的煙灰在花兒身邊雪粒似的散落。花兒等待著小池的判決。
小池的判決聽來空洞,就像他們初次見麵時,他告訴她“飯是頓頓吃得飽”一樣,現在小池說:“把那小人兒生下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