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1章 麥秸垛(5)(3 / 3)

寫信費了半天時間,她不知道怎樣稱呼他。她不想連名帶姓一塊兒叫,那樣太生硬;她又不敢另叫他的名字,也許他會惱她。於是她開頭就寫:“你一猜就知道我是誰。”她繼續寫:“發生了那樣的事,我並不後悔。我愛你,這你最知道。我有時表現不好,喜好和人們打鬧,但我是幹淨的,這你最知道。自從那件事後,更堅定了我的決心。我要永遠和你在一塊兒,這你最知道。平時你不愛答理我,我不怪你。都怪我不穩重。這你最知道。現在我和五星一起住在大芝娘家,我盡可能的每天都很高興。真希望你們過完年就快點回來。給我寫一封信吧,盼望來信。”

寫完信,沈小鳳借來小池的自行車,去縣郵局粘牢信封,粘牢郵票,把信投進郵筒。她終於體驗到寄信的愉快。

寄完信,她又去縣城商店給大芝娘買了桃酥,給五星買了糖塊,給自己買了漂白線和夠做兩對枕頭的白十字布。

晚上,當大芝娘的紡車又開始響時,沈小鳳鞧在被窩裏問大芝娘:“嬸子,我想問你個事。”

“就等你問哩。”大芝娘搖著右胳膊,甩著左胳膊說。

“我打算繡兩副枕頭,繡什麼花樣合適?”

“男枕石榴女枕蓮。”大芝娘立時就明白沈小鳳的用意。

“去哪兒找花樣?”

“我給你替。”

第二天大芝娘就給沈小鳳替來了花樣。

一個正月,沈小鳳坐在炕上繡枕頭。在石榴和蓮花旁邊,她還組織下甜蜜的單詞,用拚音表示出來。把大芝娘看麻了眼。

一個正月,窗紙上有時是陽光,有時有寒風。有時沒有陽光,也沒有寒風。

太陽很白,白得發黑。天空豔藍,麥子又黃了。原野又騷動了。

一片片脊背朝著太陽。男人女人的腰們朝麥田深深地彎下去,太陽味兒麥子味兒從麥壟裏融融地升上來。鐮刀嚓嚓地響著,麥子在身後倒下去。

隊長又派楊青跟在大芝娘後頭拾麥靿兒捆麥個兒。大芝娘邊割麥子邊打靿兒,麥靿兒打得又快又結實,一會兒就把楊青丟下好遠。

楊青不再追趕大芝娘。她隻覺得這麥田、這原野,大得太不近人情了;人在這天地之間動作著,說不清是悲是喜。

人們又向前擁去,前頭一定是歡樂。新上任的隊長又朝後頭喊話:“後頭的,別苶懈著!前頭有炸餜子、綠豆飯湯候著你哩,管夠!管飽!”

楊青索性坐在一個麥個子上。大芝娘也沒跑過來接應她,她們離得太遠了。如今她覺得離她最近的是平易市。她把那個天地想得很具體:馬路邊上每一棵中國槐,每個商店門窗的顏色,甚至騎車上學時,車輪在哪裏要軋過一個坑窪……那裏,那一街一街的舊門窗裏,終將是他們的歸宿。他們會在那裏搭個窩兒。

他們,她是指她和陸野明。

春節過後,陸野明一直沒回端村。人們說他正在外地伺候他生病的父親——一個害風濕病的退休幹部。

春節時,楊青找過陸野明。還邀他出來去過一個被大雪覆蓋著的公園。開始陸野明不去,推托家裏有事,推托自己感冒,推托要等一位同學。後來那些推托在楊青麵前到底變成了推托。他跟她去了那公園。

楊青想和陸野明並肩走,陸野明總使自己落後一步,仿佛是對楊青的懺悔。

雪很厚,他們那深陷下去的腳印十分明確。腳在深雪裏陷著,發出咯吱吱、咯吱吱的聲響。陸野明走在楊青身後,朝那一路新雪狠狠地踩著。他願意把那咯吱吱、咯吱吱的聲音變成對她的訴說,他一時一刻也沒有喜歡過沈小鳳。有了那一夜對她的厭惡,才有了對她永遠的厭惡。終於,腳下的“咯吱吱”變成了憤怒的語言:那個人、那個人!

楊青理解那“語言”,卻小心地在前邊踩。她腳下的聲音很小,像在勸慰著陸野明:我懂,我懂!

雪地的行走才使楊青徹底放下心來。在端村,他們默默駕駛起的那條小船,終於到達了彼岸。她和他完整無損,她和他都沒有失掉什麼。日子報複的不是他們,她還深有所得。現在他到底是屬於她的,那來自身後的聲音便是證明:

咯吱吱、咯吱吱!

那個人、那個人!

咯吱、咯吱!

我懂,我懂!

一個輕柔的回答。

……

鐮刀又在楊青的不知不覺中揮動起來,男人女人的腰們又朝著麥壟深深地彎下去,一片脊背向著太陽。脊背們紅得發紫,有的爆著皮。

那脊背的虔誠感動了藍天,藍天忽然涼爽下來。遠處滾起雷聲,雨絲也開始在田野裏織羅。人們直起脊背,抱住雙肩,朝著剛剛戳起的新麥垛奔去避雨。

楊青選了一個最近的麥垛。那個由橫三豎四的麥個子摞成的小垛,容納了她。身後是麥稈,頭上是沉甸甸的麥穗。雨水順著麥穗往下滴落,在楊青眼前形成一片閃爍著的珠簾。楊青用手接雨水,很難接滿一捧;然後就用腳接,雨水順著腳麵流到腳腕,再濺上小腿。她發現自己的腳丫兒很寬、很白。細碎的汗毛稀稀疏疏地貼在小腿肚子上,雨點濺上去,很愜意。

後來有個人站在她跟前。這個垛離有人的地方分明很遠。

楊青先看見一雙男人的腳,又看見一張男人的臉。是陸野明。

“我看見你在這兒避雨。”他說。

“你回來了?”她問。

“嗯。”他答。

“剛到?”

“剛到。”

“沒想到下雨。”

“沒想到下雨。”

陸野明站在雨中,背對正在淅瀝著的原野,臉朝著這個充實而又無聲的堡壘。雨水順著他的眉毛往下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