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個男生、女生都把自己的“存貨”拿出來,交大芝娘帶回家去。
五星胖了,笑時臉上連褶子都不顯。小池來了,大芝娘對小池說:“忙抱五星進城照張放大相吧。掛在家裏誰看著都喜興。”
小池嘴裏“嗯哪”著,抬頭看見大芝娘那一鏡框相片。鏡框玻璃被煙熏火燎,裏麵的人很模糊,分不清誰是誰。隻看見有人笑,有人不笑。不知怎麼的,小池忽然覺得花兒也在鏡框裏,她身子很笨,最模糊。小池把眼從鏡框上挪開,對大芝娘說,他正在家起圈,是出來找鐵叉的。說完便起身出門。
老爺兒真的正南了。大芝娘鬆開五星,到院裏麥秸垛上撕幾把麥秸,回屋填進灶膛點著,火苗一哄而起。大芝娘趁著火勢,再塞上一把棉花秸。被引著的棉花秸在鍋底下劈劈剝剝直響,屋裏顯得很熱鬧。
五星仰著臉在炕上踢腿。
知青點傳來練隊的腳步聲。塵土飛揚。
又過了些天,知青大院空了。分了紅,每人又分了二斤棉花,十來斤花生,人們回城過年。
沈小鳳不回家。
幾個女生開始勸說。沈小鳳還是不肯,說:“我知道你們怕我出事。你們不是不放心嗎?這麼著吧,我先走,我有地方去。”
沈小鳳真的卷起鋪蓋卷兒就往外走。女生們跟到街裏,看見她進了大芝娘的門。
楊青說:“既然她是進了大芝娘的門,咱們也就放心了。”
沈小鳳走進大芝娘家,一眼就望見了衝門那個被掏空了一半的麥秸小垛。她不再往裏走,聲音哆嗦著叫起“嬸子”。
大芝娘高聲應著,從灶坑前站起來,看見是抱著鋪蓋卷兒的沈小鳳。
“嬸子!”沈小鳳又叫。
“快進來,有話屋來說。屋來!”
沈小鳳進了屋,仍然抱著鋪蓋站著。
“想和嬸子就伴兒啦?”大芝娘去接沈小鳳的鋪蓋。
沈小鳳猶豫著鬆開手,站在當地不動。
“快坐下。我再多添一瓢水,咱娘兒仨壓餄餎吃。”
大芝娘去添水,沈小鳳依著炕沿坐下。她看見五星衝她笑,就去捏五星的臉蛋兒說話。
大芝娘在外間不停地拉風箱,伴著風箱的節奏說:“一口豬殺了一百五,這集剛賣了半扇。剩下半扇,一半拿鹽搓了醃起來,一半咱娘兒仨留著過年,打著滾兒吃也吃不清。”
沈小鳳和大芝娘一起吃餄餎,誰也沒有提那件事。
沈小鳳在大芝娘家住下來,從年前一住住到二月二,閨女回娘家的日子。
晚上,大芝娘睡得很早,晚飯前就鋪好了被窩。被窩裏放一隻又長又滿當的布枕頭。沈小鳳盯了那被磨得發亮的枕頭看,大芝娘說:“慣了。抱了它,心裏頭就像有了著落。”
沈小鳳並不完全能夠體味大芝娘的“著落”,那個又大又飽滿的枕頭隻叫她又想起自己那生澀、迷茫的愛情。她常常在半夜醒來,每次醒來都看見大芝娘披了襖,點著油燈坐在被窩裏紡線,紡累了就再去和那枕頭親近,然後坐起來再紡。直到窗紙發白。
黑夜,端村人都見過大芝娘窗紙上的亮光,都聽見過那屋裏的紡線聲,卻很少有人了解大芝娘為什麼不停地紡線。就像沒人能明白那個大而飽滿的枕頭在她的生活中有什麼意義一樣。對於大芝娘來說,也許沒有比度過一個茫茫黑夜更難的事了。她覺得黑夜原本應該是光明的。於是她才發現了自己那雙能做事的手。她不停地做著,黑夜不再是無窮無盡。她還常常覺得,她原本應該生養更多的孩子,任他們吸吮她,拋給她不斷的悲和喜,苦和樂。命運沒有給她那種機會,她願意去焐熱一個枕頭。
紡車一次又一次叫醒了沈小鳳,又一次次催她睡熟。有一夜她夢見和陸野明結婚,婚禮就在端村,一切規矩都是端村的老規矩。她被楊青攙著,踩著紅氈,從女生宿舍走到男生宿舍,腰裏掖了大芝娘塞給她的一本黃曆。她牢記著大芝娘囑咐過她的話,一進門就要將那黃曆壓在炕席底下。她照著做了,那炕席底下鋪著麥秸。陸野明正對她笑,她終於看見了他的笑容。她很幸福。人們很快都不見了,原來他們給了他和她機會。他擁抱了她,那擁抱溫柔而又有力,她的心顫抖著,用雙臂繞住他的脖子……縣“知青辦”的幹部衝進來了。
沈小鳳醒了。醒著,哭著,緊閉起雙眼。她想再做一次哪怕是同樣的夢。
紡車吱吱地叫。
大芝娘說:“閨女,快醒醒。準是做了噩夢。”
“嬸子,不是噩夢,是好夢。”沈小鳳睜開眼說。
“好夢、噩夢左不過是夢。夢見他了?”多少天來,大芝娘第一次提起他和她的事。
“嗯。”沈小鳳說。
“人活一世,誰敢說遇見什麼災星。一個漢們家。”大芝娘停住話頭,停住紡車,摘下一個白鴨蛋似的線穗子。那穗子已放滿一小笸籮。
“嬸子,那不怪他,怪我。”沈小鳳說。
“他不知道要挨批判呀?讓一個閨女家受牽連。”
“我不在意這個。”
“不在意也是閨女家。有二十啦?”
“過了年就二十。”
“看,二十歲的大閨女讓人家審問。”
“我不怕。隻要以後我是他的人,我不怕人家審問我。”
“鬧不清城裏怎麼提倡,村裏要是有了這事兒,那男的不娶也得娶。”大芝娘說。
“都得娶?”
“不娶算什麼漢們家?叫閨女嫁給誰?”
沈小鳳再也睡不著了。度過了被審問的日子,她仿佛掉進了一個無底洞。現在大芝娘才又給了她新的勇氣。天明她給他塗塗抹抹地寫了一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