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沒有表情的臉使楊青獲得了前所未有的舒暢。她明悉那沒有表情的表情,那分明是對沈小鳳永遠的厭惡。她忽然覺得,陸野明就像替她去完成過一次最艱辛的遠征。望著他那深陷的兩頰,她更加心疼他。她深信,駕馭陸野明的權利回歸了。
練隊在繼續。
一星期之後,那兩間緊閉的房門打開了,陸野明和沈小鳳同時出現在門口。太陽照耀著兩張發青的臉,他們被批準參加練隊。
本來沒有精神的隊伍,由於這兩人的歸隊振奮了起來。雄壯的步子踐踏著腳下的黃土、柴草,垂著的胳膊也甩過了胸脯。堵在門口的孩子們呼地擁進院子,在隊伍中穿來穿去,看陸野明和沈小鳳的臉。
男生們沒有計較陸野明的到來,但挨著沈小鳳的女生卻故意和她拉大了距離。那個空隙立即被齊腰高的孩子占領。
“注意距離!”複員軍人又撇起京腔。
“注意距離!”孩子們也學舌著,不滿意著他的京腔。
他們倒退著,不錯眼珠地看著沈小鳳的臉。誰推了誰一把說:“起開點兒起開點兒!放了屁還往人堆裏擠!”
“臭,臭!”有人附和著。
“臭屁不響!”孩子們嘩地大笑。
沈小鳳終於被排擠在隊外。
腳們依然跺得起勁。
沈小鳳低頭看著那些七上八下的腳們。
那群小腳丫又聚到沈小鳳跟前,它們故意將浮土和柴草跺起來嗆沈小鳳。
腳們依然跺得起勁。
沈小鳳一扭身回宿舍去了。
孩子們頓時感覺到那隊伍的單調。他們撤離隊伍,一窩蜂似的擁出大門,向麥場跑去。
在那高高的麥秸垛下,他們像幾個考古學者那般努力搜尋起那個“遺址”。“遺址”早已被破壞,但他們還是判斷出了它的方位。他們蹲下來開始幻想、推理,議論起那裏發生的一切。講得真切,充著內行。
“就是這兒!”
“你看見了?”
“栓子爺看見了。”
“不是栓子爺,是老起爺拾糞看見的。”
“老起爺給你說的?”
“給我哥哥說的。”
“你哥哥還告訴你?”
“不信問去!”
“你哥哥說什麼?”
“說那個女的先到,後來那個男的來了,就……”
“就什麼?”
“算了,我不說了。”
“不知道了吧?”
“我不知道你知道?”
“說不說的吧!”
“什麼樣兒?”
“想知道,你也找去!”
“他找過,找過!人家不要他,嫌他歲數小!”
那小者的臉一下紅到耳根。大者們一擁而上,又要去檢驗那小者的不規矩之處了。
……
沈小鳳們關注的永遠是陸野明們。她們不曾想到,她們還常常受著一群不起眼的“男人”的關注。愛和恨,嫉妒和複仇,美妙、神奇、荒唐、狂熱的夢便是從這裏開始的。她們是他們永遠的話題。
那話題永遠的隱秘,卻世代相傳。
九
春節快到了,大芝娘抱著五星在炕上說話。
那天大芝娘從隊部搶出五星來,便沒往小池家還。小池爹娘太老了。
“老爺兒正南了,做飯唄?”她問五星。
五星不奓胳膊不蹬腿,也不說話,隻把後腦勺往大芝娘胸前蹭。這胸脯還是那麼肥大,那裏仿佛永遠會有充盈的乳汁。乳汁就要迸射出來,能噴小五星一臉。
大芝娘摸透了五星的脾胃。五星得了大芝娘的滋潤,臉比花兒離村時鼓崢了許多。當初,五星不愛吃飯,每天光喝幾口菜白粥。大芝娘掰一小塊餑餑塞在他手裏,五星攥著那餑餑就是不吃,從早晨攥到中午,一臉愁苦相兒。大芝娘往餑餑上抹了黃醬,夾上蔥白,五星攥起餑餑放在鼻下聞聞,還是不吃。急得大芝娘忙去供銷社給五星買餅幹,買回來解開紙包雙手捧著,叫五星自己抓。五星冷眼望著那珍貴物件,連手都不伸。
大芝娘拍著炕席說:“可憐見!真把我愁死?這麼個吃法,多咱才能長成個男人,哎?”
五星聽懂了大芝娘的話,鼻子一皺,嘴一咧,“哇”的一聲啼哭起來,臉更黃了。
大芝娘趕緊把五星攬進懷,撩開衣襟叫他叼奶頭,那大而實的奶頭。“委屈了我孩子!委屈了我五星!”她輕輕地搖著身子,搖著五星,搖得五星住了嘴。五星抽噎著,那奶頭直在嘴裏逛蕩。
小池來了,看個小坐櫃坐下,望著五星那一臉愁相,忽然對大芝娘說:“嬸子,我記起來了,這小人兒……怕不是也喜好辣的吧?”
大芝娘立時被提醒起來,抱著五星走進知青點,見了楊青,急得話都跟不上了。
楊青把大芝娘讓進屋,問:“嬸子,這麼急,有事兒?”
大芝娘說:“有點兒事,找你,找點兒東西。”
“找什麼你就說吧。”
“是這麼回事。”大芝娘說,“花兒那工夫害口,不吃東西,不是找你討換過辣椒醬?這孩子現時也不吃東西,莫非也隨他娘?”
楊青明白了,趕緊從桌上拿起半瓶豆瓣辣醬,舉到大芝娘眼前說:“咱試試。”
楊青用指尖從瓶裏勾出一點辣醬,在五星眼前晃了晃,五星的一雙小眼馬上就亮起來。楊青把醬抹進五星嘴裏,五星便咂磨著嘴,高興地又舉胳膊又彈腿,張開嘴還要。
大芝娘樂了,楊青也很高興。一個女生跑進夥房掰了塊餅子,抹上辣醬遞給五星,五星使勁攥住那餅子,張大嘴就咬。
“瞅瞅,這麼個沒出息的貨!”大芝娘樂著,拍著五星的屁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