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0章 麥秸垛(4)(1 / 3)

公安人員再次詢問小池關於花兒的下落,小池隻是跺腳、歎氣。後來,他們從屋裏叫出那三個人,讓他們先回縣裏等待,端村的工作由公安局繼續做下去。

土改時小池爹娘挨批鬥,院裏熱鬧過;現在人們都忘了小池家的成分。他們竭力安慰著小池和他的爹娘。傍黑,叔伯哥給小池端來一瓦盆麵條,小池和爹娘沒心思吃,麵條糟在了盆裏。

入黑,很靜,蹲在當街吃飯的人,不說話,光喝粥。整個端村像經曆著一場災難。

尋找花兒的人四處遊走著,四處打問著。月亮升起來了,人們在那些黑影裏搜尋。黑影裏隻有朝著黑夜盛開的零星花兒,沒有花兒。

大芝娘去麥場找栓子,栓子坐在碌碡上抽煙。煙鍋裏一明一暗,他抽得很急。

“這孩子莫非出了端村?”大芝娘說。

“不能。”栓子大爹說,“端村可沒虧待過她。”

“怎麼就是不見個著落兒?”

栓子大爹的煙鍋抽得更急,好似拽著風箱的爐灶。

他們身後那麥秸垛裏一陣窸窸窣窣。

“有人!”栓子大爹警惕起來,急轉過身,盯住那垛腳。

忽然,從垛根拱出兩個人來,正是花兒和五星。

花兒頂著一腦袋麥秸跪在二位老人麵前,摁住五星讓五星也跪。五星不會跪,直往花兒身後鞧。大芝娘抱起了五星。

“我跟他們去吧。都是我連累了小池,連累了鄉親。”花兒說。

栓子一時不知說什麼好,大芝娘一手抱緊五星,一手拽花兒起來。花兒抬起讓眼淚糊住的雙眼,那眼裏滿是委屈和驚恐。

月亮下去了,黑暗領來了小池。黑暗將這一家三口在麥場上裹了一夜。

第二天花兒把五星箍在懷裏,走進大隊部。那男人一見花兒,上去便揪住了花兒的頭發。

花兒說:“放開你的手,我走。專等你回家去對我撒野。端村人哪個要看你耍把式!”

男人放開了花兒。

“走吧!”花兒說,“從今日起,我們娘兒倆跟定了你。”

那男人這才發現花兒懷裏還有個孩子。他注意審視了一陣花兒懷抱的小生靈,忽然露出一臉恐慌說:“我找的是你。娃娃是誰的歸誰。”

“你說娃娃是誰的?”花兒追問他。

“我……我不曉得。”那男人說。

端村人又堵了一院子。大芝娘早就堵在屋門口,聽見那男人的話,她大步跨進門,從花兒懷裏搶過了五星。

“畜生不如!孩子誰的也不是,是我的!”大芝娘嚷。

大芝娘搶出五星,五星從人群裏一眼就認出了小池。他號啕大哭著就朝小池撲了過去,小池接過五星,鑽出院子。

三個男人領著花兒上了路,他們走得很急。花兒低頭看著剛拱出土的麥錐兒,看著剛耙過的地,卻沒回頭再看端村,生怕自己昏倒在地裏。

花兒一早就換上了剛進端村的那身衣裳。袖子短,褲腳短,又露出了窮氣。衣服狹小了,人們才看出她那又在隆起的肚子。肚子明確地撐著前襟,被撐起的前襟下露出了一截褲腰。

小池從後頭追上來。追上花兒,強把一個大包袱塞給她。那裏有她常穿的衣裳,還有那塊沒來得及做的紫條絨。

花兒不接包袱,小池就一麵倒退著,一麵往花兒懷裏塞。直到那男人抓住包袱就要往地上扔,花兒才劈手奪過來,緊緊摟在懷裏。

花兒扔下了小池,端村的田野接住了他。小池沒有聞見深秋的泥土味兒,隻覺著地皮很綿軟。

遠處的花兒變得很小。她身邊仿佛沒了那三個男人,隻有一個小人兒相伴,小池知道那是誰,那是他的小人兒,一個小小池。昏暗的天空像口黑鍋扣著她們娘兒倆,她們被什麼東西朝什麼地方拽著……

一個村子眼淚汪汪,小池的心很空。

大芝娘抱著五星站在村口,扳過五星的臉叫他朝遠處看。五星梗著脖子盯死了小池,見他走近,忽然很脆地叫了聲:“爹!”就和端村人叫爹的音調一樣。

一村子人聽見那叫聲,一村子人心驚肉跳。

—切又靜下去。

冬閑時節,端村冷清了,知青點也冷清了。女生們常常抓幾把秋天刨下的花生散在爐台上烘烤,然後上鋪將腳伸進各自的棉被,開始織毛衣、納襪底,各色的繡花線攤了一鋪。她們不時把端村的姑娘請來出花樣子,一個新樣子博得了大家的歡心,於是爭著搶過描花本,一張複寫紙你傳給我,我傳給你,將花樣拓下來,再描到襪底上拿花線納。納完自中間割開,一隻變作一副,花樣也徹底顯現出來。大家驚歎著自己的手藝。

離年近了,端村的姑娘們不再來了,整日坐在家裏給自個兒納。還變著法兒討來對象的腳樣給對象納。頃刻間她們都定了親。

一股惆悵從女生們心底泛起。她們不再驚歎自己的手藝,手中的襪底便顯得十分多餘。

男生們關在宿舍裏,整日在鋪上抽煙、摔跤、喝薯幹酒。他們願意出一身大汗,還願意讓對方把自己的棉襖撕爛。破棉絮滿屋子飛揚,人們不笑。

沈小鳳從供銷社買來一團漂白棉線,用鉤針鉤領子。領子鉤到一半,晚上跑到男生宿舍去找陸野明。

自從那回看電影之後,人們發現,沈小鳳不再找碴兒和陸野明爭吵。一種默契正在他和她心中翻騰,時起時伏,無法平息。就像兩個約好了走向深淵的人雖然被攔住,但深淵依舊擺在他們麵前,他們無法逃脫那深淵的誘惑。陸野明暗自詛咒沈小鳳這個魔鬼,卻又明白隻有她才能縮短他和那誘惑的距離。懷了莫可名狀的希望,他愈加強烈地企盼超越那距離,到那邊去體驗一切。

沈小鳳走進陸野明的宿舍,站在“掃地風”爐邊,手裏的鉤針不停。爐火烘烤著她的手和臉,那臉染上橘紅,雪白的領子也染上橘紅。手指在上麵彈跳,手腕靈活地抖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