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5章 午後懸崖(3)(1 / 3)

“我們結婚以後,幾乎沒有一天不吵架的。有時候為一點兒小事,有時候什麼都不為。比方有一回,就因為我一不小心站在了他的左邊跟他說話——平時我已養成習慣跟他說話時站在他右邊,他便攥起拳頭——那雙漂亮的手攥成的拳頭,狠打我一頓。他打我時一般我不吭氣,因為我覺得當男人打你時就已經是在解他最大的氣,我盼著挨打之後的平靜。可是你爸他不是這樣的人,我漸漸發現他打我隻是一場惡戰的序幕,打完他還要我開口,而他要我開口的最終目的是讓我永生永世向他認錯。他不斷地問我:‘為什麼你非得站在我左邊跟我說話你想看我的笑話?你想讓所有的人都知道我耳朵有毛病是不是?你說你說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我說不是我隻是一下子忘了我以後會注意的。他馬上說:‘你拿什麼證明你是忘了?幾點上班幾點吃飯你怎麼忘不了呢?你想用忘了來減輕這件事本身的分量麼,你!’我說這件事到底有多大的分量我實在看不出來你不是已經打了我麼你還要怎麼樣!他就提高嗓門兒重複我的話說——‘你還要怎麼樣,啊,我總算聽到了你這句質問。你敢質問我,可見你前邊的承認錯誤全是假的,你想讓我知道是我用武力才使你被迫認錯而你本來沒有錯是不是!’我對他說我隻是不想再吵下去了,我認為你嚷你打我都是對的我真的會好好想想我的……我的錯誤的。哪知他立即抓住了一個‘嚷’字,他說:‘你說我嚷是不是?你憑什麼說我嚷,我為什麼會嚷?凡事要追根尋源你不站在我左邊我會嚷麼,現在嚷倒成了萬惡之源。我嚷我光明正大道理充分,你嘴上沒嚷可你心裏正在嚷我看見你心裏嚷了你連嚷都不敢你虛偽透頂!’韓桂心你知道嗎?每逢這時我便生出一種絕望之感,我已知道我開口即錯——如果我真嚷起來他會說:‘瞧啊本性大暴露了是不是早知道你憋不住。’如果我堅持著沉默他便說:‘假文明一種假文明,不開口不算本事今天你不開口咱們誰也別想走。’你爸他說到做到,有好幾回他阻攔我正點上班。韓桂心你還不知道我的職業,我的學曆不如你爸高,幼兒師範畢業後,我在北京路幼兒園當老師。我熱愛自己的職業也應該按時上班,可是你爸他自有他的鍾點,他鬧不夠鍾點決不放你走。他插上門,抓過一隻大暖壺,倒上滿滿一杯白開水大口地吞咽著,喝一口水,便猛地把茶杯往桌上蹾那麼一下,水花肆無忌憚地濺在桌麵上。他的大暖壺,他那蹾來蹾去的茶杯,他那無限放大的咕嗒咕嗒的咽水聲,和他那鐵定了心要拿我來消磨時光的一臉亢奮是那麼強烈地刺激著我的神經,我沒有由來地渾身發抖,牙齒磕得砰砰響,我下意識地攥緊拳頭仿佛不把它們握緊它們就會自行從我的胳膊上飛出去。我想一個人在決定是不是自殺或者是不是殺人的時候也不過就是我這副樣子吧。我抖著,每到這時你爸才從抽屜裏摸出紙來說:‘寫保證書,寫了保證書就讓你走。’我在紙上寫下一行字,無非是保證今後不在他左邊站著說話之類的句子。他拿過紙掃上一眼便會輕蔑地撕掉說:‘你以為我會信你的鬼話?凡事不挖出思想根源是不會印象深刻是不會保證以後不犯的。你應該寫出根源——你忘了應該站在我右邊,為什麼你會忘了?肯定是你心裏在想別的。為什麼跟我說話時會想別的?是因為當時你想的那件事比我本人更重要。那麼還有什麼能比咱們這個二人家庭中重要的一半更重要的呢?今天你忘了站在我右邊,明天你就可能連我說話都聽不見了,你到底是怎麼了在外邊碰什麼人了嗎挖出來都挖掘出來我挺得住……’我在你爸那永不厭煩漫無邊際的絮叨聲中重新書寫保證書,毫無道理地挖掘著那並不存在的思想根源,比信徒向上帝懺悔更加一萬倍地絞盡腦汁。我覺得大地就在腳下哢哢地開裂,我就在黑暗中寫著看不見的字,一邊隨著屁股底下的椅子向綻裂的地心下沉。有一瞬間我忽然覺得我不是你爸的妻子,在他眼中我其實是你爸的爸,是你那個漢奸爺爺。一定是你爺爺被鎮壓槍斃之後他的魂兒附在了我身上,可叫你爸找到了報仇的對象。我笑起來,我告訴你人在徹底無助的時候才能明白什麼叫自由,什麼叫真正獲得了自由。以往我和你爸所有的爭吵都因為我老想求助於什麼,求助於我們能吵出個道理彼此達到溝通。老想求助於什麼本身就是不自由的。現在我笑著,人在徹底無助的境況下才會有這麼坦蕩的無遮無攔的大笑。我一定笑得聲音非常大,因為我看見你爸忽然跳起來奔到門口打開門上的插銷,用他一隻靈活有力的手捉住我的後脖領說:‘出去!’我於是立刻止住笑,臉上一派平靜地出門上班去了。連我自己都驚奇我為什麼會一派平靜,我哪兒來的這戛然而止的本事呢?我是不是精神不正常了我?後來我想明白了,我太愛麵子了,愛自己的麵子也替你爸撐著他的麵子,因為他對外人一向和顏悅色,在單位裏從沒跟人紅過臉。這說明他完全有控製自己的能力,他是有意隱藏著積攢著他在這個世界上所有的鬱悶不快,回到家來關起門向我宣泄。等你長大了自己去印證一下,大凡在單位裏溫文爾雅的那些男人,十有八九在家裏都像凶神惡煞。有一陣子我特別害怕下班回家,我經常盼著幼兒園有家長接不走的孩子,那樣我就可以陪他們一直待下去。韓桂心啊你不吃奶了,唔?我讓你受了驚嚇是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