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靠在我母親的胸上吮著她那有點甜有點鹹的奶汁,竭力分析著她的語言的含意。我想我一定是聽懂了,因為我記得我那一直閉著的眼睜了開來——就在聽到那聲“出去”之後,我還把嘴從我母親的奶頭上移開,我仰起頭看著她,緊接著我感到有大滴冰涼的水珠砸在我臉上,是我母親哭了。她哭著,把懷裏的我掉個過兒,把我的臉從她的左奶移到右奶,她試圖把奶頭塞進我的嘴,可我扭扭臉,仍然怔怔地盯著她,似乎告訴她我明白她有多麼苦,我也願意繼續聽她講。就為了我那時的表情,我母親好一陣把我狠抱,她一定是受了我的感動吧,她摟抱著我,繼續講下去,她說:“我就知道你能聽懂韓桂心,在這個世界上,能有你跟媽一條心,媽還有什麼可怕的,哪怕是跟你爸離了婚——我們的確離了婚。自打那回他抓住我脖領子讓我‘出去’之後,我的後脖梗便經常莫名其妙地紅腫一片。我去醫院看醫生,醫生說可能是神經性皮炎。我用了醫生給的藥,鹵甘石水劑什麼的,不見效。以後我才明白,這皮炎的因由不是別的正是你爸那雙手,那雙漂亮得可怕、可憎的手,我一看見它脖子就立刻腫起來,奇癢難耐。有一次我癢得沒有辦法幾乎就大聲喊起來,我想衝你爸說隻要你再膽敢伸手抓我的後脖領我就剁掉你的手!我心裏喊著,簡直由從前的害怕吵架到盼著他尋機鬧事了,簡直由從前的不願回家到一下班就準點奔回家來了,那真是一種惡意的企盼陰毒的快感啊!我多麼想剁掉你爸的手。終於有一天,我和他再次大吵起來,那時候我已經懷上了你,四個多月了吧,為一點兒小事:早晨我給他煮雞蛋時把四分半鍾錯當成了三分半鍾,三分半鍾是他的煮雞蛋的最佳火候兒,三分半鍾的雞蛋,蛋黃不軟不硬,是半透明的溏心兒,可那天早晨的雞蛋,蛋黃已經熟透,很硬,吃起來沙沙的。你爸對煮雞蛋的火候一向要求嚴格,那個早晨,當他把雞蛋小頭朝上地放在他的專用雞蛋杯上,用不鏽鋼小勺磕開頂端的蛋皮,一勺舀到蛋黃時,我不等他發話,就搶著說這雞蛋我多煮了一分鍾。他問我為什麼,我本想實話實說,說我記錯了時間,可我卻有點故意地說‘不為什麼’,心想反正也沒什麼好了。果然他把勺子啪地往桌上一拍說:‘實在是新鮮,你竟敢向我挑釁。’他說完忽地站起來奔到我跟前,向我揚起那隻令我千百次詛咒的手,我閉起眼睛想著:我的機會就要到了。這時候有人敲門。你爸垂下胳膊去開門,來人是我們的鄰居,他們雜誌的主編,跟我們借白礬的,說是要煮綠豆稀飯。我去給主編找白礬,你爸他去幹什麼了呢?他手忙腳亂地給主編找茶杯沏茶,盡管大清早的這完全沒有必要,主編不是登門拜訪,他不過是來要一小塊白礬。你爸他卻是那麼熱情忙亂,熱情到有點卑下,忙亂到把一隻茶杯掉在地上摔碎了。我心想他是多麼懼怕主編啊,可他憑什麼要懼怕呢?他為人正派曆史清白,他爸爸是漢奸可他不是,難道主編會把他也鎮壓槍斃了不成?但你爸他真是害怕,在這個世界上他除了不怕我,什麼都有可能叫他產生害怕。主編走了,我蹲下來收拾地上的碎茶杯,以為你爸會接著提起雞蛋的事,我想錯了,你爸他已經忘掉了雞蛋,刺傷他自尊的是主編的到來嚇得他摔了茶杯,而他的這種被嚇,完全徹底地讓我給看見了。他讓我放下碎茶杯,他說:‘你少給我裝模作樣地收拾,你以為缺了你我連個茶杯也收拾不了麼,你不要高興得太早。’我爭辯說我有什麼可高興的,他說:‘你當然高興,高興高興你就是高興,我早就知道你天天盼著我在外人眼前出醜,我就是出醜了就是害怕了你能把我怎麼樣?你要把我怎麼樣?你說你不說別想出這個門!’他說完就像從前那樣拽過一隻大暖壺,他坐在桌邊,倒上滿滿一杯開水大口吞咽著,咽一口,便猛地把茶杯往桌上那麼一蹾,水花肆無忌憚地濺在桌麵上。他的大暖壺,他那在桌上蹾來蹾去的茶杯,他那無限放大的咕嗒咕嗒的咽水聲,和他那鐵定了心要拿我來消磨時光的一臉亢奮,使我的後脖梗頓時一陣陣熱癢難耐,我知道我的脖子正在發紅發腫,汗毛孔張開好比厚硬的老橘子皮。如果說剛才他在主編眼前打碎茶杯讓我有那麼點心酸,那麼現在,憤怒和仇恨壓倒了一切。我兩眼直直地瞪著他,我衝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毫不含糊地說:‘膽——小——鬼!’他愣了,接著便撲上來薅住了我的頭發,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打起我的耳光,正像他的父親當年打他吧。我被他打著,清醒地引他向廚房走,我們扭打著進了廚房。我伏身撲在案板上看清了菜刀的方位,我右手抄起菜刀,左手以平生之力擄住你爸的右胳膊,把他的右手按在案板上,我不等他反應過來就舉刀砍去,我閉了眼,刀落下去,當我睜開眼時我看見我砍斷了你爸右手的小拇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