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5章 午後懸崖(3)(3 / 3)

錄音機停了。我換錄音帶,韓桂心說:“今天就到這兒吧,我晚上有個約會。要是你方便,我願意明天繼續。明天咱們可以早些來,上午九點怎麼樣?如果你方便。”我說可以,不過我很想知道你父親……你父親——我在選擇合適的詞,韓桂心替我說:“你是問我父親小拇指掉了之後作何反應吧?”她停頓了一下,很過癮地深吸了一口煙:“出人意料,他給我母親跪下了,他叫她停止,STOP!他擺動著他那缺了小拇指的血淋淋的手,像根本不覺疼痛似的。他央告我母親今生今世停止吵架,他願意先發誓,為了我母親肚子裏的我。可我母親不答應,那陣子她像著了魔,非離婚不足以平心頭之怨恨,哪怕今天離婚明天等著她的就是死她也得離。他們離了婚,我母親腆著肚子搬進幼兒園的單身宿舍,我就生在那兒,北京路幼兒園。”那麼你父親沒有為手指的事對你母親采取什麼行動?我問韓桂心。她說沒有,她說她父親一直跟外人說是自己不留神弄傷的,就這點講,他還像個男人。韓桂心說著,手袋裏的手機響了,她接了個電話,對我說她真得走了。我也隨她站起來,我們一塊兒出了陵園大門。我看見她走向停車場的一輛白色“馬自達”,掏出鑰匙打開車門,鑽進車裏嫻熟地開車拐上大街,彙入了擁擠的車流。

第二天在陵園,韓桂心繼續她的講述,從上午九點一直講到下午六點。這天她穿得比較隨便,套頭羊絨衫,牛仔褲,平底帆布鞋,手裏拎個長方形帶蓋子的柳編籃子。她的心情也不沉重,好像昨天講的全是別人的事。她的裝束和她提的大籃子,給人感覺她就是來做一次文明輕鬆的郊遊。近中午,當我覺出肚子餓時,韓桂心便打開籃子,托出兩套保鮮紙包好的自製三明治,她遞給我一套,又忙著擰開不鏽鋼真空保溫壺,往兩個紙杯裏衝咖啡。“意大利泡沫咖啡。”她一邊告訴我,一邊殷勤地把一杯熱騰騰的、堅挺的泡沫已經鼓出杯口的咖啡遞給我,並不忘在杯底墊上一小塊餐巾紙。咖啡的香氣和它那誘人的彈性形狀,以及三明治的鬆軟新鮮,都引起我的食欲。聯想起她昨天講過她父親對於煮雞蛋火候的嚴格要求,我想他們父女可能從未在一起生活過,但他們的生活習慣卻有著血緣帶來的抹不掉的痕跡。吃完喝完,她又拿出幾粒大若牛眼的據說是智利的葡萄請我品嚐。我嚐著智利葡萄,雖然覺得比當地的“巨豐”之類的品種也好不到哪兒,卻還是客氣地表示了欣賞——我感覺韓桂心這種女人比較希望聽到別人的欣賞。果然她挺高興,她說:“謝謝你這麼耐心聽我說話,已經有很長時間沒人聽我說話了。”韓桂心講這話時神氣比較誠懇,甚至可以說軟弱,這一瞬間不太像從昨天到今天我認識的她。

錄音之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