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以後我開始仇恨同班一個名叫陳非的男生,這是我有生以來恨的第二個人,第一個是我父親。我們都知道陳非是印尼華僑的孩子,50年代我們這座城市接納了不少從印尼歸國的華僑。當時我們不知道印尼和華僑是什麼意思,但我們都看出陳非很奇特。他梳小分頭,穿西式吊帶短褲,皮鞋,還有齊膝的白襪子。他衣兜裏總有外國糖果,他每剝一次糖,小朋友們就圍住他搶糖紙。和我通常吃的一毛錢九塊的白薯幹似的水果糖相比,與這種水果糖粗糙、簡陋的糖紙相比,陳非的那些糖紙是多麼華貴不凡,那完全是來自另一個世界的信息,那就是童話。為了能得到陳非的糖紙,小朋友們對他極盡阿諛奉承之能事——原諒我對一些四五歲的孩子使用這樣的形容詞,不過你若是和我同上過這樣的幼兒園,你就會覺得我的形容並非那麼過分。陳非因此而趾高氣揚,他讓小朋友們排隊等糖紙,今天張三,明天李四……你或許能猜出我不會做這種排隊等糖紙的事,陳非也發現了,他對我說,韓桂心你見過我這樣的糖紙嗎?我對他說,我們家有滿滿一抽屜!他說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家住在哪兒,你敢現在領我們去你家看外國糖嗎?他的話把我給說蒙了,我為我的謊話無地自容,我為陳非對我的揭穿而更加憎恨陳非。第二天,仿佛是為了故意氣我,陳非從家裏帶來一個名叫“小猴要錢”的電動玩具。事隔近40年,如今當我想起那個“小猴要錢”,仍然有著極為深刻的印象。那是一隻15厘米高的長尾鐵皮猴,穿著紅襯衫藍褲子,頭戴一頂黃草帽,雙手端著一隻鐵臉盆,臉盆裏固定著幾枚代表錢幣的金屬片。陳非一按開關,小猴便蹦跳著雙腳,轉著圈開始向大家討錢了。它的長長的尾巴隨著身體的節奏搖擺著,臉盆裏的“硬幣”也隨著它蹦跳的節奏發出叮叮咚咚的音樂聲。“小猴要錢”震動了我們整個幼兒園中班,大家在遊藝室地板上參觀著、追趕著那隻精靈一樣滿地蹦跳的猴子。陳非高聲告訴大家說,這個玩具是英國生產的,英國。
我要說這次陳非徹底把我打敗了,我的矜持、我的不屑和我的故作清高被這隻鐵皮猴打得落花流水。我央求陳非讓我單獨玩一會兒鐵皮猴,我尤其對小猴手中的鐵臉盆裏那幾枚“硬幣”感興趣。我要摸一摸它們,我要知道為什麼它們能在盆裏舞蹈卻掉不到盆的外邊去。陳非說他同意讓我玩一會兒鐵皮猴,不過我必須答應撿起他的一張糖紙。他說完吃了一塊糖,把糖紙扔在地上等待我撿。這種交換條件是我不曾料到的,一時間讓我不知所措。但結局隻有一個,那就是我沒有去撿陳非的糖紙,也不再看我正在“熱戀”的鐵皮猴。我獨自向排在窗前的那排奶黃色小木椅走去,雙手緊緊攥成拳頭,就像我在繈褓中吃奶時聽我母親講過,她也會在某種時刻緊緊攥拳。這時我又與我的母親相像了。我沉默了一個上午。午睡時我做了一個夢,我史無前例地夢見了我的父親,我夢見我父親拎著一隻蒙著絲絨的洋鐵桶到幼兒園看我來了,他是那麼和藹可親,那麼高大完美,那麼十指齊全,雙手的小拇指都好好地長在各自的位置上。他向我走過來,掀去絲絨,頓時從桶裏蹦出一群叮咚作響的鐵皮猴。我欣喜若狂,高聲叫著陳非陳非你睜眼看看,你有這麼多鐵皮猴嗎……可惜的是陳非沒有睜眼,而我自己卻被自己的聲音喊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