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6章 午後懸崖(4)(3 / 3)

那是一個刻骨銘心的下午,太陽很好,我的心很疼,為了美夢的驚醒,也為了鐵皮猴的消失。我們午睡起來洗過臉,喝過橘子汁,在張美方媽媽的帶領下去做戶外活動。我們排隊來到滑梯跟前,又排隊逐級登上滑梯。那個下午我排在陳非身後。按我們中班的慣例,我本不該排在陳非後邊,陳非身後再有兩個女生才輪到我。但是那個下午,我不知道為什麼我要排在陳非身後緊挨著他,更不知道為什麼誰都沒有發現我排錯了隊。我就那麼緊跟著陳非,一步一步地登上了滑梯,踏上了連接著滑槽的那塊平坦的木板,經由這塊木板,我們才能開始滑行。我的媽媽張美方,此刻就站在滑槽底端接應著每一個從高處滑下來的孩子。經常的日子,每當我踏上這滑梯的最高點,都會有一種又喜又怕又想撒尿的感覺。我喜歡向高處攀登,也喜歡從高處快速向深淵滑行,滑行的瞬間給我快感,我整個的生殖係統都會因之而陣陣眩暈。我還會以一些別人做不了的姿勢從滑梯向下滑,比如趴在滑槽裏像青蛙那樣滑下去;比如側著身子,用一條胳膊枕住臉,像睡覺那樣滑下去。那時我閉著眼,心裏得意得不行。為此張美方媽媽批評我,她說姿勢不正確是要出危險的,我必須雙腿緊並向前平伸,坐得端端正正向下滑。我接受了張老師的意見,但每當我下滑開始的一瞬間,總是快速改變主意。我依舊按我的姿勢滑下去,心裏想著,請讓我保留這個自由吧,這是我在中班唯一能展示自己出色的地方。但是在那個下午,我並不想打滑梯,也不想以此贏得小朋友們的羨慕。那個下午我登上滑梯似乎就為了挨著陳非跟住陳非。排在他前邊的小朋友已經蹲下準備滑了,再有幾十秒鍾就輪到陳非了。陳非揚揚得意,打滑梯時還不忘拿著他的英國鐵皮猴。正是陳非手中的鐵皮猴堅定了我的決心——這時我方才明白當我午睡醒來,當我排在陳非身後走向滑梯的時候,我是有一個決心的。現在我的決心就要實現了,也許還有一秒鍾。我環顧四周,陽光透過銀杏樹扇形的葉片灑向我們的幼兒園,草坪上有斑斑駁駁的光影;我母親張美方正專心致誌地在滑槽尾巴上彎腰接應陳非前邊那個小朋友。我覺得嗓子很幹,我向陳非左邊移動了一小步,我伸出了右手……陳非在我眼前消失了。我看見他頭朝下地栽了下去,他沒有落進滑槽,他從滑槽右側翻向半空,落在一堆廢鐵上。我聽見了“噗”的一聲,我看見陳非頭上冒出血來,我想他是死了。當我把視線轉向滑槽時,我看見我的母親張美方瞪大雙眼正仰頭看著穩穩地站在滑梯上的我。就在我們母女眼光對撞的一刹那,我知道我母親什麼都明白了,她是真正的目擊者,而在場的其他任何一個孩子都無以對此事產生作用。她衝我豎起右手的食指,把食指緊緊壓在嘴唇上。我立刻意會那是一個信號,一個叫我別做聲、同時也強令她自己別喊出來的信號。從此我母親瞪著大眼把食指壓在唇上的那個姿態幾乎終生陪伴著我。那是1958年的一個下午,我五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