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相信我這個人從本質上就是一個壞孩子,不然我為什麼會如此不近人情?陳非死亡近一年的時候,這件事在大家心裏已經淡了下去,幼兒園的滑梯也已經拆除,不僅北京路幼兒園,全市幼兒園都不再有滑梯這種東西。但我卻漸漸不甘心起來。第二年,臨近六一兒童節的時候,女市長——也就是你奶奶,陪外省一個婦女參觀團來北京路幼兒園參觀,這時我們中班已升級為大班。我們大班的小朋友被告知,當市長和客人來到遊藝室時,由一位小朋友給客人講一個故事。這種出風頭的事是輪不到我的,我對此也就漠不關心。但是,當市長陪同客人走進遊藝室,那個被指定講故事的小朋友卻由於過度緊張,怎麼也說不出話了。張美方老師蹲在她眼前啟發誘導,並且替她把故事的開頭講了出來,小朋友低著頭一聲不吭。我忽然感到我的機會來了,我搞不清那是一個什麼樣的機會,是出人頭地的機會還是恐嚇張美方媽媽的機會,總之這是一個機會。我於是走到客人麵前大聲說:“我給大家講一個故事。”我說:“在一個中午,我午睡起床之後來到一座山上……”我一邊講一邊看張美方媽媽,我看見她的臉“刷”地變白了,我還看見她幾乎站立不住,她的身子微微晃著。她仿佛知道我要講什麼,她一定猜出了我要講什麼。我高興看到她這種樣子,我繼續講:“我來到一座山上,山很高,比天還要高,我就……我就……”我看見張美方媽媽的臉已經成了一張白紙,我終於看見她艱難地把食指豎在了蒼白的唇上。幾秒鍾之內我妥協了,我應該向張美方媽媽表明我的妥協,我繼續講:“我就……我就從山上下來了。”講完這句我就閉了嘴。我的故事肯定讓客人們莫名其妙,但大家還是很客氣地鼓了掌。有人稱讚了我的想象力,說“山比天高”,這就是想象力。市長還抱住我吻我的臉蛋兒,並送給我一盒十二支裝的彩色蠟筆。
又有一次,幼兒園園長到我家來,我母親給她沏了一杯茶,她們很親切地說著話。我知道客人是我母親的領導,是領導就能掌握我母親的某種命運。這時我又突發奇想地站在園長跟前,我對她說我要給你講一個故事:“在一個中午,我午睡起床之後來到一座山上……”我開始講,我母親端著茶杯的手開始發抖。我繼續講:“我來到一座山上,山很高,比天還要高……”我母親突然放下茶杯——她以為她把茶杯放在了桌上,但是她放空了,茶杯落在地上,碎了。這使我想到了我父親,我在我母親懷裏吃奶的時候就聽我母親講過,當我父親的雜誌主編到我家要白礬時,我父親是怎樣慌張得打碎了茶杯。難道今天我對我母親的威力就像當年那主編對我父親一樣?茶杯碎了,我母親蹲在地上,雙手抓撓著地上的碎杯子,兩眼卻直直地看著我。我還要繼續講麼?我心裏鬥爭著。其實我並不像自己以為的那麼膽大,我真正要看的,不過是我母親的恐懼表情罷了。她恐懼著我就主動著,我常在這時覺得我能操縱我們的命運。碎茶杯打斷了我的故事,我不往下講了。園長本來就似聽非聽,我不再講,她也就不再聽了。不久以後我母親升做副園長,我得知那天園長到我家就與這件事有關。
我不明白我母親為什麼會被提升,誰都知道一年前在她負責的中班死過一個孩子。後來我猜測也許因為她煉鋼太積極了吧,她毫不利己,晝夜加班,把幾歲的孩子(我)扔在家裏一扔就是一夜。她煉鋼不僅燒焦了頭發,有一次還被爐中火燎去半條眉毛。煉鋼是第一位的,對一個孩子的生命負責,在“大躍進”的年代對一個幼兒園老師來說,也許並不那麼舉足輕重。
慢慢地,我知道了我今後該怎樣達到自己的目的。當我需要一件燈芯絨罩衣而我母親不給我買時,我就開始講:“在一個中午,我午睡起床之後來到一座山上……”我母親立刻會滿足我的要求。遇到我不愛吃的菜,比如芹菜,如果我母親非要我吃不可,我就放下筷子說:“在一個中午,我午睡起床之後來到一座山上……”我母親便不再勸我。上小學之後我經常逃學,因為我不合群,我不喜歡和同學們在一起。每個班裏都有“王”的,男生裏有男王,女生裏有女王,這些“王”威力無比,同學們要看他們的眼色行事,兜裏有什麼零食要首先貢獻給他們吃。“王”說和誰玩就和誰玩,“王”說不理誰大家就都不理誰。我討厭我們班的女王。其實不僅在小學,在成年人裏,在生活中,你總會發現有些人是與你終生不合的,也沒有什麼特別的理由,隻是一見麵就覺得你們彼此看著都不順眼。我和班裏的女王之間便是這樣,我因為不喜歡她也不願服從她的命令而逃學。我早晨不起床,我母親一遍又一遍催促我,我就慢條斯理地開始說:“在一個中午,我午睡起床之後來到一座山上……”我母親不再吭聲,班主任家訪時我母親還替我撒謊說我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