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韓桂心說,你聽清你這段話的主題了吧,刪除所有枝蔓直奔主題這主題隻有一個:說出往事以換取你的懷孕。韓桂心衝我怔了一怔,接著她說:“你在研究我。”我說是啊,你不是正希望這樣麼?韓桂心說她不反對我研究她,但是我總結的主題未免太尖刻太冷酷,無論如何這裏還有懺悔的成分。是懺悔就需要勇氣,時間是次要的,無論事隔三十年,四十年,一百年,一千年,敢於懺悔本身就是勇氣。我對韓桂心說你指望我讚頌你的勇氣麼?你錯了。我們再假設一下,假設你婚後順利懷了孕生了孩子,你的丈夫也沒有對你失掉興趣,你還會有這種懺悔的欲望麼?無論如何你的全部錄音給我一種這樣的印象:四十年前陳非的死撫平了你的嫉妒心;四十年後陳非的父親卻得承擔你的不懷孕。韓桂心馬上以一種跋扈的,一種暴發戶慣有的比較粗蠻的口氣對我說,你盡可以隨便研究我質問我,我不在乎。我還可以替你補充:除了懷孕,我還要引人注目,特別是引我丈夫注目,就像我從小、從上幼兒園就有的那種願望。弄死一個人和承認弄死這個人都是為了引人注目,你能把我怎麼樣呢?你難道不覺得這件事有其獨到的新聞價值麼,你難道不願告之你那些報界的朋友,叫他們在各自的版麵搶發一條這樣的新聞麼,我連題目都替他們想好了——當然,在你麵前這有點班門弄斧的嫌疑,不過我還是想說出來,這條新聞的標題就叫:
“四十年前本市男童滑梯墜死有新說,四十年後大款之妻墓園深處道隱情。”
韓桂心虛擬的小報新聞標題趣味不高,但正合那麼一種檔次,使我一下子遊離了事件本身,想著這女人若是朝這類新聞記者的方向努努力,倒說不定是有發展的呢。標題中“本市男童”、“大款之妻”和“滑梯墜死”、“墓園深處”這類的詞很有可能對市民讀者產生招引的吊胃口的效果。
啊,這真是一個沒有罪惡感的時代,連懺悔都可以隨時變成噱頭。
韓桂心見我不置可否,就說我肯定是在心裏嘲笑她。我說沒有,我說我可以答應她,介紹本市那張名叫《暮鼓》的晚報記者采訪她。我說著,心裏已經想要躲開韓桂心這個人和她的事了,有那麼一會兒我覺得我自己挺無聊。韓桂心說:“那麼我們約好,明天下午三點鍾還在這裏怎麼樣?明天中午陳先生和我丈夫有一個工作午餐,我丈夫邀請了我出席。我會在這個工作午餐上向陳先生宣布陳非之死的真相,然後我趕到陵園會見《暮鼓》的記者。”我說這又何必呢,邀請記者一起吃飯不就得了。他可以旁聽,你也可以少跑路。韓桂心馬上反對說:“商人都有自己的商業秘密,記者怎麼可以旁聽。”我說那你可以在午餐之後約記者去找你。韓桂心說她就選定了烈士陵園。她說:“你忘了我擬定的那個標題了麼——四十年前本市男童滑梯墜死有新說,四十年後大款之妻墓園深處道隱情。敘述這件事我追求一種氛圍,墓園深處就是我最理想的氛圍。你不是也喜歡這兒的氛圍麼,你不喜歡你為什麼總到這兒來?”我對韓桂心說我的確喜歡這兒,我喜歡這兒的大樹;我喜歡這兒沉實平靜的墳墓;我喜歡這兒永遠沒有人來坐的那些空椅子;我喜歡這兒的空氣:又透明又苦。我還喜歡這兒正在發育的一切,丁香們抽新芽了你沒看見麼,那些小米大的嫩粉色新芽就像嬰兒的小奶頭,對,嬰兒的小奶頭……韓桂心打斷我說:“我更喜歡坐在墓園裏的你——我要請你和記者一塊兒來,你做見證人。你一出場,這事的新聞價值就變得更加不言而喻了。”我告訴韓桂心我已經沒有再同她見麵的必要,韓桂心說她要想找我就能找得到,她還知道我家裏的電話。
天黑得更厲害了,我和韓桂心已經看不清彼此的臉。黑天和我眼前她那張不清不楚的臉使她剛才那番話更有了幾分威脅的含意。我試著憐憫她,試著在心裏承認這一切並不純粹是無聊。我還想起了她的母親,那位陷進棉被不能自拔的張美方女士……分手時我答應韓桂心,明天下午三點鍾和《暮鼓》的記者一起在烈士陵園和她會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