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生活
我有自殺未遂的後遺症。一旦享用自由超過二十四小時就發作，生不如死。須每日接受工作治療八小時甚或更多，視情況而定。對愛闕如。對冷水敏感。對黑暗敏感。每日睡著前流淚一次。以為一天睡覺超過八小時便是犯罪。常懷疑自己已經死去。隻聽不懂歌詞的歌。是父母不乖的孩子。
我和他的關係很曖昧。是朋友是陌生人是情人。
我們在我的客廳裏，我聽英文歌，歌詞說什麼我們不知道。他是不喜歡音樂的，他什麼都不喜歡。我的心正隨著音樂波動，看到他臉部的線條突然收緊，眉頭緊湊，他內心又洶湧了。他是十分寡言的人。
十四歲放學我就開始對他說，我愛你。每次他都笑著問我，你剛才說什麼。沒什麼。我是為了他笑才說的。隻有這樣他才笑。
他說，遺忘是如此容易的事情。遺忘導致虛無，因此我懷疑不由我大腦控製的事物才是真實的。我一直在尋找讓我忘記眼睛的東西，讓我忘記耳朵的聲音。也隻有那個讓我忘了我的人才能讓我抵達完美的宿命。而似乎真實的事物隻能出現在我的夢中，隻有夢中我才忘記大腦，事物永遠不會讓我變成虛無。為什麼是這樣？
我說，我一直都很清醒，無法入夢，無法真實。
愛，我聽成哎，無所謂。情，我聽成輕，輕到無法感受到。他說，我覺得這樣才是真實的。
我說，我不知道什麼是真實，我隻相信我心裏的，不相信我聽到的。我仍然要快樂，我心裏仍然有愛情。
我不想要痛苦，我心裏沒有愛情。就算你把她抱得緊緊的，抱得出汗，你還是不知道她在想什麼。
我要走了。
我送他到門口。他忽然回過頭對我說，我剛從電視裏看到一種農藥叫滴滴畏，好像藥性很強的。他笑，要喝農藥自殺的人總得知道一種農藥吧，不然說給我一瓶農藥，怕是買不到的。
別想這個。你自殺前要想起我哦，你死了我也得死。我還沒玩夠呢。別太自私，你要為我著想一下。
他說，世間一切都是謊言，愛情不複存在，萬物皆空，不要指望會有人來幫助你，一切都是枉然。
夜裏看了兩個小時的煙花，沒有一點感覺，因為煙花一直在我心裏，閑時我就讓它燃放。煙花是相機，它拍下你看著它的瞬間，你是溫暖的或是寒冷的，絕望的或幻覺正激烈的，或是寂寞的。把照片注入你的血液，偶爾流過你的心髒，到你死時才停止。
那時我十五歲。
我拾起石頭握緊，奮力砸向她的玻璃窗。
我很想和她說說話，但是同時耳邊不斷有聲音說不可以直接對陌生女孩說心事。我明白孤獨是我的宿命。當發現世界不符合我的夢想時，我的第一個反應是破壞世界。這種情緒終於比思想洶湧了。
我專注地看著玻璃窗破裂，我要記住，這一刻真實。
破裂的聲音後是她的叫聲。我撒腿就跑。在黑暗中我很興奮，忍不住笑。我想著明天是否向她坦白，找什麼藉口讓事情完滿。都可以，反正我已經不想和她說話了。
真好，又是一個帶著幻覺的黑夜。幻覺是光啊。
她是怎麼樣的女孩？我不能一五一十地道出她的短長，隻有一種與之親近的衝動。
我剃平頭，指甲保持最短。保持幹淨的樣子，希望她喜歡。
我暫時不找她了，隨時會心跳加速頭暈目眩的生活太刺激了。躲進家的軀殼吧，MV裏有她的樣子，音樂裏有她的聲音，小說裏有她的語言，詩裏有她的氣質。巨蟹座的我一向善於逃避。
可以不愛，我才不愛吧。
愛情的風景畫，她仍在欣賞那最美的時刻，而我早已置身其地，經曆黑夜與白天的交替，風吹雨打和風和日麗的變化，失去美的痛苦和重獲美的喜悅。愛情的河流，她小心翼翼地撩起裙子探出腳尖試水溫，而我早已赤身躍如水中，感受河中水流的洶湧，河邊水流的緩和，水浪的拍打，水波的親吻，有時深深潛入，接近窒息，再奮力躍上，如獲重生地呼吸，我都感受過，每個季節的水溫是不同的，水麵跟水底的水溫是不同的。我現在想要帶她去過真實的生活。如果她讓我跟她在一起安全地幻想，也可以。她可別有這兩樣之外的選擇。
我收集玻璃杯。高度透明的，蓄滿種種顏色的可能。要很精致的。與悲諧音。價錢都很高。而我最喜愛的一個，是我用兩元買來的平庸的水杯，在我不小心摔破後變得完美，獨一無二。它破裂的地方尖銳鋒利，但仍存有潤滑的杯口，剛好一張嘴唇的寬度，隻能從這裏吻它。握它吻它時須保持清醒，否則會受傷。它破裂的是杯口，底身完好，容量適合烈酒，是因為破裂而成大器的杯子。它像把手和口被壓直的古代金屬酒器，隻是更脆弱明亮。
收藏是缺乏安全感的表現。
我一直很喜歡邁克爾－傑克遜的音樂。連美國人都聽得一頭霧水的歌詞，十分詭異。一如喪失語言的靈魂。唯有激情不變，甚至更劇烈。也是這種激情造就他超凡脫俗的舞蹈。音樂和舞蹈，永遠處於沸騰的狀態。隻有交替的時刻才是平靜的。我感受到的是平靜到洶湧的輪回。
我喜歡抬頭正視被樹葉切割的陽光，命運相同，一樣因為強烈直接而支離破碎。
我喜歡抬頭正視被樹葉切割的陽光，命運相同，一樣因為強烈直接而支離破碎。
我怕歲月無聲，所以我勇於結束再重新開始。我就能看到時光的界線，聽到歲月斷裂的聲音，我才會痛，才會記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