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記起自己本是菩提樹上的一片葉子,在曆史的路上選擇了綿長的記憶。記憶鑽入我的手心。我陷入回憶的叢林不知歸路。
我忍不住想起他練劍的摸樣。風吹起它潔白的衣襟。他的身影伴著夕陽的餘暉,像跳動的燭焰,在很多個傍晚越拉越長。就這樣想起他的微笑,在我不敢抬頭看的臉上熠熠發光,在我心底占了不小的位置。菜園那綠油油的一片讓我想起和他在一起的時光,在他離開後這種感覺就不曾離開。
那就是塵緣,在我還不知道它是什麼的時候出現,在我知道它是什麼的時候消失。而我是虛靜庵的小尼姑,本該斬斷情絲,守著我的潔白了此一生。如今卻依戀情事,守著我的眷戀無奈地責怪自己。在無眠的夜裏輕輕歎息。甚至麵對師父時,我都不再專注於她的眼睛。我怕她的眼睛與我的眼睛相遇,覺察到一切。
我無法守著心事度過每一個夜晚。我累了。我向師父坦白了一切。我是有罪之人,沒有權利留在庵內。我請求佛祖的原諒,請求讓我離開。師父看著我很久,很久。我看到她眼裏的濕潤。
慧緣,你是我最喜愛的弟子。原諒我自私地想把你留在庵裏,我不想讓你離開。怕你受到傷害,這是我不讓你習武的原因。不過,你還是選擇了離開。或許我早該料到這樣的結局。你跟你娘一樣,最後還是選擇離開這裏。
我的心開始下沉。這不是我預料的,我以為我的身世平凡如一粒塵埃。
師父告訴我,娘也是在虛靜庵長大的。後來她跟爹下了山,過上了安樂的生活。可惜最後為了爹跳下山崖死去。爹原本是名揚天下的劍客,與人結仇。認識娘後,也就與天下事告別,未曾想到以後還是躲不過往事的追逐。
你走吧。你原本就不該上山。你爹娘的死很令人傷心,但為師不希望你打開複仇之心。希望你就此下山,能找另外的一條路。師父緊閉雙眼。她手上的佛珠不住地顫抖。
一切收拾妥當,我穿著客人留下的素衣上路。
我沒有向師父道別,希望能夠引起大家的悲傷。對於我,對於師父,未嚐不是一件好事。師父說她之所以無法修得正果,是因為自己還有很多事情無法放下。她無法承諾給我以後的幸福,隻能給我尋找幸福的權利。
穿過山林,我看到美麗的晨陽。朝霞卷起塵埃,糾纏不止。
我走在小徑上,一直往前走,直到碰到了他。
依舊的他,不一樣的背負。我看到他們的劍刺向他的身體。
這一生的幸福將逝,我又能說些什麼呢?朝霞依然,塵埃不在。
他倒下,血流不止,昏迷中不斷地喚著我的名字。我緊緊地抱住他,用衣袖拭去血跡,用盡力氣也無法止住鮮血的流動。隻是他拉著我的手,看著我微笑,然後沉沉睡去。我清晰地感到他不會醒來,也無法醒來。就像爹娘的離開。
我沒有想過自己為何要選擇娘選擇的路。當時的我對世間失望,在選擇之前,用盡一生的力氣抱起他,縱身一躍,跳下了山崖。
我叫卉媛,是清俗閣的當紅花旦。清俗閣是一個煙花之地,是我的出生之地,更是我成長的地方。凡間的女子不敢到這裏來,因為她們怕沾染晦氣。而我沒得選擇。不得不住在這裏。
我是一名煙花女子。那是我前世的罪所致,注定無法擁有純潔的出生。
我沒有忘記自己原是菩提樹上的落葉,隨風而動,已在人世走過一遭。我就是為了這一遭,為了等待一個美麗的開始,匆匆結束旅程,在今生開始了另一段旅程。
沒有人能夠與我相比。美妙的歌喉,曼妙的舞姿,清新的容顏是我身上所獨有的。我理應成為清俗閣的玉人。這是玉娘說的。但我不快樂。我的憂愁像一潭死水,泛不起一點漣漪,已經混濁。我清澈的眼睛無比深邃。
玉娘說正經人家不會喜歡上煙花女子的,就算你是潔白的天使,你也無法享受平凡女子的家庭快樂。你走過的路必然艱辛。
落在煙塵,必染塵埃。潔白的身體,潔白的靈魂換不來潔白的歸宿。或許我的等待注定會很漫長,遙遠得看不到些許星光。但我無怨無悔。
彈曲,我的思緒在曲子裏,如流水般細長;起舞,我的思緒在裙裾裏,如紗巾般輕柔。我在等待一個知道何時出現的人,不知道什麼樣子,以什麼身份出現的人。隻是我等到了那一天。
十八歲生日那天,我在廟裏看到他,我在他的眼睛裏看到了前世的夕陽。絲帕從我手心脫落,我知道他將把它握在手心,然後開始尋找。
玉娘說,孩子,你的出生是個錯誤。你的等待的不是一個好的未來。你真是讓我心疼的孩子。
我知道自己不是一個好女兒,隻會在乎自己的等待,在等待中迷失了自己,從沒有在乎過玉娘的等待。她一直在等待我的答案,等待我答應她給我相中的那樁婚事。我一再讓她失望。她不知道我原是菩提樹上的一片綠葉,也不知道我原是虛靜庵裏的小尼姑。她隻想讓我幸福。她等待著給我一個她自己也無法把握的幸福。然後讓我離開這煙花之地。
前世今生的糾纏使我無法放棄,不得不在糾纏中越纏越深。
他來到清俗閣,來到我的麵前。我為他彈著從未彈過的曲子,特地為他而作的曲子,在我心裏流淌無數次的曲子。動聽的旋律在閣樓內旋轉,我看到他羞澀的臉龐露出的笑容。那是我以前見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