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江東(1 / 3)

開集時的江東縣,比平日多出數倍的人來,各家鋪子開門也比平日早了許多。秋落鋒早早起來,換了衣裳,自側門出了寓所,先覓了個點心攤子隨意點了點心,便沿街信步而行。

眼見已近午時,那說了要早來的人卻誤了時辰,秋落鋒信步來到招財老酒門前。跑堂兒雖忙得腳不沾地,卻已瞥見又來了主顧,忙迎上去,顯機靈,露熟識,滿麵堆歡地道:“公子爺一向總沒來,想是公幹。”秋落鋒道:“吾雖庶務繁忙,此樓卻是頭回來,世間麵貌相仿之人甚多,你想是錯認了。”跑堂兒麵上笑容便微微僵了一下,心內暗道:“此人著實無趣!”口上卻賠笑道:“小人眼拙,公子爺請。”引至角上一桌坐了,他又忙著抹桌子,安放食具。

秋落鋒道:“你貴姓呀?”

跑堂兒忙笑道:“小人當不起。小人姓孟。”自己心道:“我遇上呆子了,下一句必是大名,索性別等他問,我自己說罷。”便又道:“小人沒名字,眾人因我身子瘦小,都喚我作小幺,又喚作小孟子。”

秋落鋒道:“好罷,小孟子。”

孟小幺道:“公子爺吩咐。”

秋落鋒兩眼隻看著水牌,一麵搖頭晃腦地道:“‘雖有嘉肴,弗食不知其旨也。’寶地有何美饌?”

孟小幺一愣,心道:“他這又轉什麼呢?”橫豎一個“嘉肴”聽懂了,一個“食”也聽懂了,便道:“不過是天上飛的、地下走的、水裏遊的,另有陳年好酒,時令果蔬,但憑客人喜歡。今日又有上等好牛肉,客人可要取來下酒?”

秋落鋒以扇擊掌,道:“妙哉!妙哉!便要天上飛的、地下走的、水裏遊的,與時令果蔬。再要上好牛肉。按那水牌上酒水,一樣也送一碗來。”

孟小幺忍不住笑道:“我的爺!哪裏吃得了這許多!況且這酒也不是這等賣法。”

秋落鋒疑惑道:“既是開酒樓,如何又不賣酒呢?”

孟小幺笑道:“誰說不賣了,客人且聽我說。這酒皆是散賣的,客人單要一壺也使得,一碗卻難賣。唯獨這個招財老酒,是極小的一壇,一壇隻好裝二斤,客人若要,便是一壇,卻是不零賣。”

秋落鋒道:“那麼便是一壇。”

孟小幺笑道:“是了。您老坐著。”衝了後廚一聲吆喝:“上等席一桌,醬牛肉一盤,招財老酒一壇。”一麵轉身奔了櫃上去。

商雲正看著暗笑,忽見他奔了自己來,忙將臉一整,等他說話。孟小幺奔過來,先抱過茶碗灌了一氣,一抹嘴,道:“瞧不出那麼個好皮相,是個呆子,讀死了書的。老商,你替我招呼他,明兒我請你。”

商雲正等著這一句,便道:“等你請,下輩子罷。我替你,你幹你的去。”說著往後廚去了。隔了一陣,果然端出菜來,到了秋落鋒這一桌才放下一盤,不防頭滑了手,另一盤——卻是剛蒸的魚——潑翻下來,正合在秋落鋒懷裏,連湯帶水淋淋漓漓汙了滿襟。秋落鋒“啊喲”一聲,起身避時,又險些絆倒,低頭隻見衣上滿是油汙,好生難看,所幸天冷,衣裳多,倒未燙著,隻是在那不住聲兒地念叨“如此莽撞,將來如何是好”。

商雲連賠不是,慌忙上來收拾,花朵兒樣的老板娘早一陣風似的卷過來,先罵商雲“不知眉高眼低,也往客人麵前混鑽”,又向秋落鋒賠笑道:“公子爺莫要見怪,我容寧兒賠罪了。”拉著衣袖道,“可惜了新緞子衫子,我賠,我賠。”回頭衝商雲一聲吼:“還站著!趕緊到商家布莊,他那裏有現成的衫子買兩件來!”秋落鋒忙說不必,連連推辭,商雲卻早跑出去了。不一時回來,喘籲籲的,果然拿了件一樣的生員衫,連裏衣都有了。

秋落鋒推不過,隻得依掌櫃指引往後院子換了衣裳回來,隻見酒菜已齊。

商雲對了秋落鋒又打一恭,微微笑道:“得罪了。”方回櫃上,悶了頭打算盤,心內納悶道:“這回竟是我看走了眼,原來隻是個書生。”一麵想著,抬頭又看一眼。

秋落鋒全不理會,隻管挾了牛肉大啖,正吃著,忽覺眼角一花,仿佛見一角藍衣閃過,不由得一抬頭,隨即起身笑道:“賢弟,愚兄在此。”

那人聽見,回了身,笑道:“原來是哥哥。”當即過來,二人彼此行禮,秋落鋒起身相讓,彼此謙遜了會子,對麵坐下,秋落鋒一麵斟酒,一麵悄聲道:“姐姐怎作此打扮?”

秋焰煬也悄聲道:“這個待會兒再說。”

秋落鋒會意,高聲叫人,偏偏跑堂兒剛招呼另一桌客人,一時過不來,商雲見催得急,隻得起身,走來笑道:“公子爺何事?”

秋落鋒看他一眼道:“又是你!”商雲訕訕一笑。

秋焰煬不解,道:“吾兄何出此言?”

秋落鋒道:“賢弟有所不知,適才……咳!此事說來可氣,辱沒斯文呀、辱沒斯文!”看著商雲道,“這樣冷天,冷酒如何吃得?再燙一壺來。仔細些,莫再冒失。”商雲笑應,去了,不一時轉來,先添了碗箸,隻聽秋落鋒道:“愚兄便是如此了。卻不知賢弟得意否?”那一位道:“小弟功名無分,也隻好收書待來年罷。”商雲聽了,暗道:“‘文章自古無憑據,惟願朱衣一點頭。’你便是‘收書待來年’,也須提防‘文齊福不至’。”一麵腹誹,一麵又去添換了熱酒來,隻見他二人趁了酒興,說一回這個文采風流,說一回那個文章飽滿,一時高談闊論,一時低嗐長歎。商雲哪裏耐煩聽這個,照舊算他的賬去。

此刻正是飯時,人越發多起來,跑堂兒也越發忙碌,敞開了亮亮的嗓子,喊得又響又快;廚裏老陳已忙得顧不上說話,倒是店裏烤肉串的那個胡人精神抖擻起來,吆喝個不住;連老板娘也忙起來,蝴蝶兒一般往來穿梭,偶爾空了,拿一雙明珠兒似的俏目狠狠瞪那胡人。

秋落鋒端了酒送在唇邊,低低的道:“姐姐,你還未說這副打扮。”

秋焰煬兩眼望著門外賣畫老者,輕聲道:“我同爹爹說了,爹爹道那馬兒非比尋常,也是有名目的,平日蕭大人愛若性命,如今隻見馬兒不見人,隻怕是遭了不測。況又有聚寶盆等事,叫你我多加小心,著意訪查。此外還說,老蕭悄悄出京,來此公幹,便沒了音訊,水大人來尋,連水大人也不知下落了,叫你我一並留意。姐姐說那寺中倒還安靜,隻幾個和尚,皆是老實本分的,叫你我不必擔心。我今兒早起出來,一路上遇見兩個人,頗有些古怪,適才到了大人那裏,他說你一早出來了。我因那身紅衣惹眼,恐人認得,方換了。”

秋落鋒了然一笑道:“怕人認得!你又與人動手了?”秋焰煬一笑不答,隻望著店內客人。

她這一桌在盡裏頭,若是從外邊看來,不留心時便忽略了,往外卻看得清楚,隻見臨街的那桌上坐了個老儒並一個書生,想必是因開集,學堂放了假,隻是兩個也不知為著什麼拌嘴,菜未上來,桌上隻丟著把破扇,老儒在那搖頭晃腦不知叨嘮些什麼,書生便憤憤的;旁邊一桌,坐了兩個商賈,一桌子菜也未動幾樣,隻在那說山貨貴賤;對麵一桌,菜色不多,倒有幾壇子酒,圍坐了幾條漢子,其中一個,鬢須張揚,麵如活蟹,大約幾碗酒衝上頭去,便立起身來,一腳蹬在凳上,一手托了那刀——卻又離了鞘,大肆吹噓,唬的旁邊人戰戰兢兢。秋焰煬看了半日,也不言語。又見當中那桌,隻有一人,生得瘦骨伶仃,麵上又帶著三分病,菜也不吃,酒也不吃,手底下不知扣了什麼,隻在那兒微微的抖,也不知是等人,也不知是下神。

秋焰煬覺得好笑,向秋落鋒道:“你看那個……”

話未說完,那人忽地長身暴起,寒鋒出鞘,那送肉串的胡人登時嚇癱在地,話也說不出來。老板娘又甜又脆的聲音早已響起,尖聲罵道:“烏阿勿五,你個笨手笨腳的番子,存心要斷老娘的財路是不是?”一麵罵著,一麵早衝上前連賠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