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問師父,那些說書故事裏多半都說妖是邪魅異類,會害人,人與妖是不能混在一起的,這叫人妖殊途。
人妖真的殊途嗎?
道姑師父笑著回答她,生命有道,萬物平等。人時亦為妖,妖時亦是人;善惡難絕對,心邪才殊途。
師父確乃為高人,我佩服她。
其時小姑娘尚懵懂,難以理解這樣高深而又簡單的哲學問題。
離家七年的莊之瑤在十五歲那年方回了一趟家鄉南潯,因她爹莊老爺病逝。
她師父原是不肯讓她回去的。
雖是大不孝的罪,但自八歲離家便注定不能在雙親膝前盡孝的罪與不能在父謝世時送終的罪,二者已並無哪個更不孝的區別了。
當初算定莊之瑤命中有一大劫,十八歲過方能回莊家,然而她師父終究拗不過莊之瑤的人倫親情。
當年八歲離家都沒有哭鬧的小姑娘,在得知老父病逝時,紅著眼睛跪在山前門外,端端正正給她師父行磕頭大禮,請求說,回去隻看一眼,看完馬上就回來。
小姑娘天資卓絕,爽朗卻又知分寸,唯獨一件,於認定的事上異常執拗。
道姑師父其實知道拗不過她的。她教導她七年,最怕的事就是這徒兒某一天為某一事犯起這執拗的勁。
師父或許能算天算命,但終改不了一個在那樣小的年紀就知道自己想做什麼事、走什麼路的腦子清楚的人。
師父最終隻得合眼點頭答應,隻千萬叮囑她絕不能逗留過夜。
莊之瑤風一陣轉身急速下山。
一路疾馬奔馳,風餐露宿,披星戴月。
我於左右南北方向是個糊塗鬼,於今天明天算日子亦然。莊之瑤從那樣遠的隱居山頭回江南家鄉,據狐狸說來,正常速度趕路約莫得一個月,可她硬是將路程縮短到一半。
曆時半月於入夜時分風塵仆仆趕到家,卻仍是遲了,算著日子她爹的頭七都過了。
莊之瑤麵上是絕看不出遺憾的,她呆立半天,轉頭到她爹墳頭前上香磕頭,然後坐上半宿。
下半宿,她悄悄回了一趟莊家看望她娘,暗影無聲。
她沒驚醒她娘親。
她爹離世日短,她離家七載之久。她想,自己轉眼又得走,若是和娘親彼此見麵,終不過徒增悲傷。
她娘親身子一向安好,可她爹離世很是傷她娘親的心,並不安穩的睡顏尚有哭過的痕跡。
她像小時候一般縮成小小一團挨在床邊,很難過的看著她娘親,在心裏說,娘親,對不起。
晨曦初現,莊之瑤在遠遠的一片雞啼聲又是悄然離開莊府。她並沒有馬上離開南潯,她轉道去了一個地方。
七年光陰,信守著兒時約定的倆人,在早秋晨曦初現的清晨驟然相見。
小姑娘變成俏少女輕盈盈立在牆頭上,小哭鬼變成俊少年傻愣愣站在水缸前。
雖然彼此狠狠變了樣,但她仍是一眼就認出了他,他亦是一眼就認出了她。
我確定,我聽到了倆人彼此心裏“啪”一聲花開的聲音。尤其是吳小子,說是煙花盛放恐怕才更恰當。
他在漫天盛放的煙火花中,飄然不知今夕何夕的想:長大的阿瑤,這般好看——
他幼時不曉得他那會兒幾乎不敢直視她乃是因一個男孩子對一個女孩子有了喜歡。如今他看著她,覺得她真是世上最好看的女孩子。砰砰的心跳帶他飛越回幼時時光,他忽然間就明白為何小時不敢直視她的緣由。
他在七年的時光裏等著她歸來,隻覺得甜蜜,乃是因為他已經由小時的仰慕變成思慕,他心儀她。
他嘴唇幾下弱弱的哆嗦,無聲無言,胸腔處膨脹的東西卻似要從那裏爆出來。
阿瑤阿瑤阿瑤——他身體的每一處都在喧嘩肆意喚著這個名字,他是如此想念她。
牆頭上的少女忽地嫣然一笑,如夏日池裏一朵溫柔又清爽的潔白蓮花。她不似兒時那般霸道張揚了,似願意講一講規矩和道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