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第七十六章(3 / 3)

莊之瑤一身白喪服,白披風。仍是個伶伶俐俐的模樣,卻冰雕水晶似的,冷的眉冷的眼。盯著地上的吳天,那陰寒死寂的目光裏倒不是恨意,隻是比恨意還要讓人難受的東西。

世間恩怨任憑多大,若是以死償還,那也就再無可計較的地方了。可我倒是忽略了,若是連死都不能夠償還的罪,該是怎麼樣的難受啊!

吳家對莊家的罪孽,既和吳天有關又和他無關。他在整件事的最大傷情處,在於他是吳老爺的兒子。

生命珍貴的其中一點在於每一條命那無可替代的獨一無二性,無論是父債子還還是子孽父償,對於吳天,外人可以扼腕歎息他倒黴,他命不好,誰讓他是吳老爺的兒子呢,但吳老爺害了莊家全族人的罪孽,卻不能天經地義扣到他頭上去。

譬如一個人殺了人,那麼就斷沒有要另外的人去代替這個人償還他殺人罪孽的荒唐道理。

吳天身處這樣一個既覺有罪又無從償罪的境地,真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悲哀。他爹背負的罪孽,他哪怕以死償命都還不上。

而莊之瑤的深明大義更是讓他的這種虐心虐肺推至無以複加地步。

莊之瑤凝視他良久後,明明白白的說:“小天,我不恨你,可我一定要殺你爹!”

多麼清醒而悲傷的一句話!

於她!

於他!

年少時,相互傾心的他們覺得哪怕等上千年萬載亦心滿意足;而前路縱有千難萬難,亦能攜手解決。他們再沒能夠想到今時今日,等到了對方,可也再等不到對方。

吳天低著眼,大雪埋膝,槁木死灰的他單薄脆弱猶如立在蕭索寒冬曠野裏的一根秸稈,隨時會被席卷得影兒都沒有。

他跪倒在她麵前,不為道歉也不為贖罪,他無歉可道亦無罪可贖。他隻是知曉,他連再叫她一聲阿瑤的資格都沒有了。

時隔三百多年,這個讓我產生和對小天一樣歎息的男子,他的心境在這一場幻境裏入骨穿心,讓我看到他的那一片世界是怎麼樣天崩地坍的心死絕望。

八月秋闈,他在鄉試結束後從省城返程回家,發現他爹無賴耍奸四處詐取繳銀。他又氣又痛,然而也無奈無力。這個爹的小人之相他二十年裏早已看得麻木。

九月放榜,仗著他榜上有名成了舉人,他爹趾高氣揚像對別的鄉紳富戶那般厚顏無恥前去莊朱兩家要求他們以百姓名義捐贈繳銀以籌備朝廷追繳的贓款。他氣得跑去莊府直接在門前罵了他爹一通狗血淋頭。

正月二十早,他親眼看著整個南潯地突然地動天搖,突如其來的抓捕行動讓一片和樂融融的喜慶新春變成了一片嘶喊恐怖的人間地獄。

……

他知曉他爹醜陋不堪。他能罵他爹罵到狗血淋頭,他爹罵他不孝孽種他亦能銅牆鐵壁刀槍不入;

但他不知道他爹黑心肝已經壞得連同靈魂通通一起交給了魔鬼;

他爹幾番敲詐勒索莊朱兩家不成後自覺受辱而懷恨在心,他不知道他爹竟是要報仇雪恨置兩家死地才後快。

他不知道他爹暗中屢屢受挫後仍不達不目的不罷休狀告莊朱兩家,直至京師……

他不知道……

南潯陷入一片聲息狼藉後,他跌跌撞撞跑去找他爹,朝他吼:“你做了什麼!你到底做了什麼!——”

但他爹滿不在乎對他說:“謀逆之人,千該萬死!”

那一刻,他聽見自己全身的骨頭,從靈魂深處發出來的,吱吱嘎嘎吱吱嘎嘎、再不停絕的聲響。

再沒有任何時候比那時那樣的無力和痛恨!

他想,他從不曉得有一天他這個做兒子的竟然希望自己的爹在當年落馬時就被砍了頭那該多好。

若他爹當年被砍了頭,那該多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