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他們雙方三人都倒在地了,他們倆一死一傷,而對方重傷不死。
狐狸趴在泥土地上,側目的視線裏是遙遠的山峰與雪影,他無知無覺無所想,隻知人間已走兩千年。
風雪來歸人,吳天飄飄蕩蕩的身影出現在殘破不堪的山頂廟外。
狐狸與莊之瑤兩年患難成友的旅途裏,非倆人同伴,而是三人成行。
兩年前,莊府門前一跪,吳天和莊之瑤從此彼此相隨,一路同行。
他們是一樣的人世孤魂鬼。
吳天原還有個娘,不過他娘因他爹的罪孽深重,本積勞成疾的身體一氣之下吐血身亡。從此他也家破人亡孑然一身。
兩年裏,不管莊之瑤去哪裏,吳天隻管跟她到那裏;他不說什麼償還贖罪的話,亦不以跟著她為贖罪,他更不阻止她做任何事,他就隻是跟著她。
而莊之瑤,她不管他,不理他,同樣隻是不置一詞任由他跟著她。
他們之間不再說話,他們彼此是人世的一對最親密又陌生的同行孤魂鬼,他們相愛卻死仇。
於這場無望的愛情而言,這也許是他們最好的結局了。
莊之瑤殺的第一個人,是吳天的爹吳老爺。她言出必行!
吳老爺當年舉報有功,莊朱兩家被抄財產一半被賞入了他的口袋,他還被重新起任為右僉都禦史。
莊之瑤當年在吳老爺啟程閩中的時候,在一處半山地界等候他。
她當著自己一生所愛的麵一劍劃過吳老爺喉嚨;而吳天親眼看著自己一生所愛一劍結束他爹的性命。
莊之瑤不後悔。她是個恩怨分明的姑娘,她能背負自己的殺伐決斷。吳老爺害她全家,她不殺他,就是下了地府做鬼亦不會安寧的。
吳天無痛無淚。欠債還錢天經地義,他爹生前魚肉百姓且欠著無數人的命,阿瑤拿回他爹一條命,很公道。為人子,他唯一能做的事就是默默為他爹收了屍。
我再沒有見過比莊之瑤和吳天這一對相愛得如此恩怨分明是非曲直的情侶了。
他是那樣的懂她,她亦是那樣的懂他。
造化弄人,命運殘酷!
玉皇廟上一戰,是這場命運的結束時。
吳天搖搖晃晃飄到埋了莊之瑤的廢墟當中,跪坐下去。
瓦礫碎石,他徒手空刨,一刨一刨,將她從下麵挖出來。
莊之瑤一張臉已麵目全非。
他將她抱入懷中,納在胸口心跳的地方。
他無痛無覺擦擦自己鮮血淋漓的雙手,扯下衣衫一片布,胡亂包紮一下。之後殘手輕顫從貼身裏衣裏抽出一方潔淨的帕子,托著她的臉,一點一點,認真細致為她擦去滿臉的血跡與汙垢。
莊之瑤隻剩一雙依然潔淨明亮的眼睛能動,但她一眨不眨定定凝視著他。
生命走到落幕,那一刻於彼此似乎都是解脫。但兩人之間的遺憾,在那一刻亦讓彼此湧上太多的留戀與不甘。
兩年裏,有多少話是想對對方說的。可是不能夠,兩年前就已通通不能夠了。
到最後一刻,想說,卻發現依然千言萬語皆不需。
好比她在最後很想摸摸他,但碎了關節骨頭的手卻是已無力抬起;
好比他很想貼在她耳邊,細心溫柔地哄她,別怕,阿瑤,我一直都在你身邊。
莊之瑤的瞳孔已渙散,她徒然掙紮拚命睜大雙眼,執拗的一絲光亮裏,是他沾著雪花的臉。他的模樣還是那樣軟綿綿的,裹挾著一片濕,那樣溫柔細膩。
她感覺不到難受與痛苦,可心裏的那點不甘為何還要腐骨蝕心折磨著她呢?
她原覺得他還能陪著她兩年已是很好。他們生已是死路,死後亦依然殊途。他爹害了她全家,而她殺了他爹。兩家人就是在黃泉地獄裏,也斷沒有握手言和冰釋前嫌的可能。
可是啊!
漫天的雪花飄落,她忽然笑了笑,笑裏歎盡她短暫一生的悲苦與留戀。
她眼角有淚滑下,微弱的氣息溢出一聲輕喚:“小天……”
這一點點兒聲音,輕得像一縷兒煙,飄散在了風雪裏。
她就那樣死去。
在他懷裏。
白雪覆天地,把一切的恩怨情仇、生死別離都通通埋葬掉,他們的過往前塵似也隨戰鬥的落幕煙消雲散……
茫茫一片白裏,隻剩他抱著她坐在廢墟堆裏,他們額抵著額,臉貼著臉,肢體相依生死相連。
我聽見亦是極輕的、哄著珍寶一樣的一聲“阿瑤……”飄入耳。
可她也再聽不見了……
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