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處長見左處長對自己的激進做法不持肯定態度,便強調道:“這僅僅是說不定而已。”
李局長卻讚同左處長的意見:“與其毫無收獲,不如試一試。我們要用兩條腿走足,明知道一條腿受了傷,就要改用另一條好腿。不能好腿一塊使,那興駐會累斷傷腿,而且會連累好腿。”
感覺受到了兩麵夾攻的邊處長漲得通紅的臉像一塊山楂餅,他站了起來,叉起腰,大聲問道:“如果那條好腿也受了傷呢?”
李局長不甘示弱:“但是現在那條好腿是好的,並沒有受傷。”
雷環山做了一個交通警察的暫停動作,“兩位,告訴我那受傷的腿在哪裏?”
在座的人個個捧腹大笑起來。李局長、邊處長也不例外,隻是笑得有些不好意思。
笑罷。雷環山喝了一口茶,道:“不要搞得像辯論大賽似的,辯論大賽是中學生、大學生中間流行的看家本領,我們這些在社會上摸爬滾打了多年的人我看就不必再使用這種本領了。還有,邊處長的意見有道理,李局長、左處長的意見也有道理。程家卿的問題要搞清楚,佘彤也不是不抓,抓佘彤也為的是將程家卿的問題搞清楚,兩者並不矛盾。至於先追佘彤,還是先抓程家卿,下一步工作究竟如何開展,我的意見是請示省委領導,同時,大家也想想辦法,不知在座的諸位有何異議?”
當然不會有異議了。大家靜靜地注視著雷環山,突然就不再言語了。
就憑著雷環山每一根都代表尊嚴和滄桑雪山似的一頭銀發,就足以使大家噤聲了。
相對來說,蒼蒼白發在涉世未深的眼裏常常被粹為百煉成鋼的倚天長劍,組裏的每一位成員對“老頑童”都是相當尊敬的。他嚴肅幽默如同父親,循循善誘如同母親。從他這裏學到的如同一係列冰糖葫蘆串在同一條棍子上似的一群老師那裏撐到的要多得多。
他的一席話,表麵上,沒筋沒骨,實際上,藏鋒不露,他巧妙地提醒了爭議的雙方——你們誰也不能做出決策,連我也不能。這是一個極難把握的問題。這樣的方法,似乎是一種圓熟的處世方法。圓熟的處世方法,不是針,不是芒,更不是刺,而是渾同和光,不傷害任何事物。就德行高尚的佛教徒,一生的勤勉修煉隻為涅梁之後能向世界貢獻不多的幾粒五采斑斕、璀璨奪目的舍利子——恐怕這也是於世實無補的,雖然歲月的光彩在其中閃現。獨來獨往的飄逸的生活方式,蜻蜓點水、浮光掠影般對世界大智若愚的感悟,其實是對圓熟的最好注釋。雖是凡人,雷環山對圓熟的境界也是向往的。不過,他離圓熟似乎老隔了那麼一層,永遠有那麼一點距離,幸虧離圓熟有那麼一點距離。圓熟到既不關心國事人事,也不關心風聲雨聲,那也是可怕的。誰也沒見過雷環山欺負過什麼人,或者怕過什麼人。路見不平,即使沒有長角,也是必定要去頂,去撞,像傳說中的獬一樣,不管是把對方頂得哇哇叫,還是把自己撞得頭冒金星。這就是雷環山的性格,雷環山的。雷環山的來源於他的健康,縱是一群病魔圍著他找碴,你一拳我一拳地也打不倒他,相反,見了他一定謙恭得如同太監見了皇上。他的硬朗程度令人吃驚,仿佛吃了藥片才會生藥,可是從不生病的人誰會去吃藥呢?雷環山不僅健康得出奇,而且健康得有些怪了。他說他有四條腿走路。人除了左腿,右腿走路,哪能憑空多出兩條腿來呢?樂觀,剛直,把樂觀和剛直也說成是人的腿,絕對是“老頑童”的一大發明。
比別人多兩條腿走路的人不讓他健康也說不過去,雷環山那透著喜氣的沒有一點缺口的滿麵紅光的便是明證。叫蟲蛀過心的人的臉,要是能放射出這樣的紅光來,那雷環山還能叫老頑童嗎?
空白,十天的空白,足以叫一切人臉紅。幸而雷環山的臉本來就是紅的,其他人也看不出來。惟有左處長的眼睛厲害不過,當即看到了老頑童樂觀背後的隱憂。他可不想老頑童失去老頑童固有的魅力。可是抓佘彤已害得他黔驢技窮,他早有勸說雷環山改弦易轍的想法,可是怕鼻子碰出灰來。誰要以為赫赫有名的雷環山真是老頑重那可就錯了。
他一旦發起脾氣來,屋上的瓦都要嚇飛,誰都別想拿哄孩子的那套來治住他。雷環山發起脾氣來更是可愛,兩眼像充了電一樣炯炯有神,逮住誰罵誰。罵完之後又和你拍肩膀,哈哈笑。平時很風趣,他的風趣生氣的時候更能超水平發揮。他若是見人就打躬作輯,哪來那麼一股剛正之氣?對那些有奶便是娘的,他說最好的斷奶方式就是咬掉供奶的奶頭。為此,他很是得罪了一些高貴的奶頭。
這次,左處長確實為雷環山捏了一把汗。
晚上,他提了一瓶喝剩下的江南茅台、用紙包了小半斤鳳拍來找雷環山。在這棟古色古香、雕梁畫棟的文鳳大樓裏,雷環山已經住了十多天了,每天晚上他都像一個麵壁思想的思想者,要對著整個靜靜的屋子。屋子裏的燈光太亮了,使他迎著燈光的手指裏的血也生動起來。他住得膩煩了,案子想得他每一根腦神經都疼。他迫切地想找一個知心的人來談談。換一個心情比換一副臉譜更重要。左處長不請自來,使他喜出望外。他想拍左處長的肩膀,可是左處長過於瘦長,他隻拍到了他上半節的手臂。
“走,我們到外麵走走。”
“隔牆有耳?”
“誰要有那麼大膽的耳朵,正好今天拿來下酒。”
雷環山雙手配合,右手刀左手砧,做了一個下切的動作。真是老頑童。左處長笑了。
朗朗笑聲,像一堆金毛幣在地上混亂地滾動著,使有著陰影的地方也生色不少,亮堂的地方更亮了。
他們出了門,坐上蹬土,仿佛登上了三四十年代的舊上海的舊影片。畫麵那麼灰暗,調子那麼低沉。蹬士軋軋的節奏,仿佛用的正是放映機的速度。蹬車的是一位老師傅。
“去哪兒?”
“縣城北邊不是有一座廟嗎?”
“哦,去曹操山,燒香拜拂?”
“不,找一個生意上的朋友。”左處長撤了一個謊。
“你們是從外地來的。”
“聽說你們縣裏田書記被人暗殺了,有這回事嗎?”
“唉,殺得血天血地的。你們還不曉得?也難怪。外地來的嘛。慘嘍,當官也不容易。”
“田書記這人怎麼樣?”
“田書記這人不清楚,他來的時間不長。不過,黃書記確實是個好人。上次他摔在地上,額頭上腫得鵝卵石一樣,看他的人幾乎是排著隊去的。不管是公家還是私人送的禮,他一概都不要,全送到了縣裏的各個福利院。等一下上了那個坡,你們就可以看到縣福利院。”
“黃書記喝醉酒撞了車,還有那麼多人去看他。”
“打鬼話,他哪是喝醉了酒,他是無緣無故被車撞了。這個事我曉得。那天,他剛和縣裏的頭頭們開完一個會,突然從背後開過來一輛吉普,車開得釗起來,旋風一樣,把黃書記刮倒了。說來也奇怪,隻是正好刮倒了黃書記,幸好黃書記撞到了人大張主任的身上,頂住了一下,結果兩人一齊摔在地上。如果不是張主任頂住,寅書記就不隻是頭青麵腫了。”
聽到這,坐在車上的雷環山怦然心動,猛地一激靈,如同醍酗灌頂一般。喔呀,黃海是被車撞的,而不是喝醉了酒撞的?這是真的,這簡直太……黃海的被車撞與田剛亮的被謀殺會不會有什麼聯係?如果真有聯係,這個難解的案子說不定會有一個轉機,也許是新的突破。雷環山,雷環山,你呀真糊塗,糊塗得就像在一個小鈴鐺裏的蟲蟻,外麵敲鼓都不知道。有時候,文件和調查記錄並不是百分之百可靠的。你呀太輕信了。雷環山帶著一種亢奮和自怨自艾糅合在一起的感情,無法自抑地激動起來。他要站起來。
就像一位受到饑寒交迫從一切拮據和尷尬中解脫出來的一夜成名的藝術家一樣激動,他的手顫抖著。難怪,曾經有領導說過雷環山是情緒派,而非穩健派。他說這話的時候,用的是趨近奚落的貶義口吻。
“喂,坐穩來。”
左處長及時扶住坐立不穩的雷環山。
“老雷,怎麼了?”
“沒什麼。”
車子繼續行駛。蹬士師傅的雙腿交替著時隱時現,緩了一會兒,雷環山又問了起來。
“我說老同誌,你們現在的縣委書記好像姓程吧。對於這個姓程的書記,你們是怎麼評價的呢?”
“他呀,別的沒聽說過,他就愛撈幾個錢。聽說他原來為他現在這個老婆鬧得不亦樂乎,還降了職。他愛撈錢,可他也大方。看別人可憐,他就動心。去年塌房,他一個人出一千給死者的親屬,自己掏腰包;今年龍頭鎮板橋村那兒有五個細伢子,屋裏窮,沒錢上大學。他帶了一班人馬去,錢就跟著滾了去。他愛撈錢,可也得替別人辦事。一個願出錢,一個願辦事,這是周瑜打黃蓋,一個願打,一個願挨。別人指三道四算那回事?老百姓嘛,總會有些事。找他辦事的,多數還是老百姓。當官的嘛,撈幾個也不算什麼。他的前幾任,除了黃書記一塵不染兩袖清風以外,其餘的,不論擺出哪個,和他一比,都是半斤八兩。誰不撈啊,不撈哪叫官嗎?做生意嘛,也要講個交換,難道當官的沒錢掙。隻是社會上,不知怎地,人都普遍不要臉了,把名聲看得一錢不值。我年紀大了,土到頭邊香,可我不忍心看著我的兒孫們生活在一個亂糟糟的社會裏,不忍心看著他們變壞。”
這些老師傅隻把受骨當作一位官員的人性的瑕疵來看待,著實叫雷環山感動,又難過,悲從中來。無論哪一級官員,權力無疑是有的,然而菲薄的薪金根本無法維持他作為權力擁有者的體麵,雷環山看過不少這類人鋌而走險、以身試法的例子。從智商上來說,他們是高的;從權力上來說,他們是真的,然而他們卻經不起許多油頭粉麵、看上去智商未必有多高、也知道靠什麼起家的商人的輕輕一擊,這不能不引起他們心理上的不平衡和行動上的大偏軌。試想,一個市長如果在眾賓喧嘩的招商會上穿著一身廉價的西裝,將成何體統。他在招商會上的發言會不會給人一種乞討的印象呢?雷環山想起前不久一個非洲小國的總統來南章市考察農業的事。一般說來,外國元首訪問中國,捎帶訪問的城市大致不外乎上海、廣州、天津、西安、杭州、海口之類的城市,來內陸省份的省會城市南章的卻是破天荒般的稀罕事。一樣是總統,總統來了,待遇可不能比別的省低了。這可忙壞了省政府的接待官員。供總統下塌的賓館總算落實了。說是五星級的賓館,其實隻有新建的總統套間勉強夠得上五星級,其它部分是在一座五十年代的著名建築上抹了粉加以改進才成五星級的,好在這次正是總統來,這五星級賓館也沒有什麼不般配的。要命的是省政府沒有豪華小車,趕緊向一家私人照像館的大老板那兒借來一輛“林肯”才算應了急。可見一個財政捉襟見肘的政府,有時候也不得不依靠冠冕堂皇的牌子、之乎者也的麵子和可能的優惠政策來衝淡它身上的窮酸氣。中央政府對地方政府、地方政府對各行業的控製能力的減弱,窮廟裏出現富方丈,華蓋下走出灰姑娘,也是路人皆知的事實,在這種大背景下,夢想成為大富翁的政府官員、公務員要冒的險不知要比一般的商人大多少倍,這種冒險幾乎是破釜沉舟式的,可贏的部分絕不會比與他合作的商人多。比之暴殄天物、一擲千金、沉湎於聲色犬馬之中的大款們,他們的心裏虛的,像不實的陶罐,因為聲音的底氣不足,總也經不起推敲,甚至隻是試探性的推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