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天問》
文苑漫步
作者:周述椿
《天問》是屈原作品中最為怪詭雄渾空前絕後的奇作,讀之鏗鏘有節,感之問勢逼人,與屈原的《離騷》之類賦作的語調淒愴,哀婉動人大不一樣。《天問》所牽涉的問題極為廣大,對宇宙起源、自然現象、神話傳說、曆史人事提出了一百七十多個問題。對於這篇奇文作於何時,大致有兩種說法:一種是早期楚懷王時屈原流放漢北時所作,與作《離騷》相近;一種是頃襄王時流放江南之初所作。對於屈原為什麼要作《天問》,曆史上各家研究者的說法很多,今人吉家林先生歸納有14種,但大體上可以合並為兩類:一類認為是泄憤舒愁之作,一類認為是設疑求知之作。筆者在研讀《天問》後,覺得各種說法都不夠全麵,倒是魯迅先生在他所著《摩羅詩力說》中的一段話很有道理。這一段話是這樣說的:
惟靈均將逝,腦海波起,通於汨羅,返顧高丘,哀其無女,則抽寫哀怨,鬱為奇文。茫洋在前,顧忌皆去,懟世俗之渾濁,頌己身之修能,懷疑自遂古之初,直至百物之瑣末,放言無憚,為前人所不敢言。
此文前段闡明了《天問》所作的時間:“靈均將逝,腦海波起,通於汨羅”,乃在屈原將死之前,在前往汨羅的途中;也即是屈原流放江南將死之前的末期。屈原為什麼要作《天問》?是因為“腦海波起”——在若幹年的坎坷經曆中對世事在腦海中一波又一波的求索和回蕩。當他麵對浩如煙海的茫洋(當指洞庭湖)時,心境頓開,顧忌皆去,把心中多年壘積的對世俗的渾濁的怨恨,憑著對己身修養和能力的自信,懷疑從遂古之初直至百物之瑣末,故敢於放言無忌,言前人所不敢言,從而寫出了這篇驚天動地的奇文。
魯迅先生的這一段話,是在1907年說的,當時似乎並沒有得到若幹屈原研究名家的注意。這些名家對於《天問》,大多著重在句義的解釋:哪些字錯了,哪些句竄簡了外形……當然他們的研究,對於理解《天問》的文義是極其重要的,對於傳說時代的曆史研究也是很有價值的。但必須說,解研文中所包含的思想觀念當更為重要,這指的是魯迅所說的屈原的“腦海波起”,也就是思想觀念上一波一波的起蕩。這些起蕩在屈原的思想上引起什麼樣的變化,才是表明屈原之所以寫出這篇放言無憚的奇作,與屈原的其它作品中的哀怨委婉文風相比,大不一樣的思想內涵。
筆者不敏,跟循著魯迅先生的見解來析讀《天問》,從《天問》中所反映的“腦海波起”的分析著手,不當之處,敬請批評。
《天問》從一開始就氣勢不凡。“曰:遂古之初,誰傳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完全把自己放置在與天平等的地位來發問。屈原從天問到地,從神問到人,勢若遊龍,思若行雲,大氣磅礴,振聾發聵,文無修飾,語簡意深。那鏗鏘有節的音律,無畏無憚的問語,仿佛使你感到,一個不信天地、不怕鬼神、不敬君聖,擺脫一切世俗觀念,倔立在天地間巨人般的屈原站在你的麵前,與讀《離騷》等文中所感受的哀怨委婉忠君愛國的屈原完全判若兩人。這絕不是因為屈原思想中有同時矛盾著的兩麵,而是屈原在二十多年正道直行中,信而見疑忠而被謗,一再流放,曆經各種憂患,眼見讒人高張,賢士無名,思想由怨而懟逐漸演變的結果。如果把屈原作品中,按對天地、對聖君、對暴君的態度,擇要列出,可以清楚地看出從《離騷》到《天問》間屈原思想演變的脈絡。
對天地:《離騷》“皇天不私阿兮,覽民德焉錯輔。”
《哀郢》“皇天不純命兮,何百姓之震愆。”
《天問》“天命反側,何罰何佑?”
對堯舜:《離騷》“彼堯舜之耿介兮,既尊道而得路。”
《九辯》“堯舜之抗行兮,瞭冥冥而薄天。眾何險巇之嫉妒兮,被以不慈之偽名?彼日月之照明兮,尚黯黯而有瑕。何況一國之事兮,亦多端而膠加。”
《天問》“不任汩鴻,師何以尚之?……順欲成功,帝何刑焉?”
“舜閔在家,父何以鰥?堯不姚告,二女何親?”
對禹湯:《離騷》“湯禹儼而祗敬兮,周論道而莫差。”
《懷沙》“湯禹之久遠兮,邈而不可幕。”
《天問》“禹之力獻功,降省下土四方,焉得彼塗山女,而通之於台桑?……胡唯嗜不同味,而快鼂(朝)飽?”
“湯謀易旅,何以厚之?”“不勝心伐帝,夫誰使挑之?”“妹嬉何肆,湯何殛焉?”
對桀紂:《離騷》“何桀紂之猖彼兮,夫唯捷徑以窘步。”“夏桀之常違兮,乃遂焉而逢殃。”“後辛之菹醢兮,殷宗用而不長。”
《天問》“何承謀夏桀,終以滅喪?”“彼王紂之躬,孰使亂惑?”“反成乃亡,其罪伊何?”
從上所列句文看出:《離騷》與《天問》在對皇天,對聖君,對暴君在思想觀念上是完全對立的。這種觀念上的對立的思想,不可能同時期出現在一個人身上:即一方麵是崇皇天,頌聖君,斥暴君;另一麵卻問皇天,責聖君,疑暴君。這兩類思想孰先孰後呢?先秦時期,神權至上的“天人宗教”觀念統治著人們的思想,“天”“帝”具有絕對意誌和至高無上的權威。諸子百家,孔夫子不用說,即使是放蕩不羈的莊子,也在談天道、說天運——雖有疑問,還要借巫鹹祒之口說出:“天有六極五常,帝王順之則治,逆之則凶”(《莊子·天運》),不敢懷疑和否定上天至高無上的權威。作為楚貴族的屈原,起初也應不例外,但在曆經坎坷和苦難後,對於天命,他從對“皇天不私阿”的信仰,經過“皇天不純命”的懷疑,到“天命反側,何罰何佑”,對天命以置問式的否定,表明了觀念在逐漸地變化。《天問》就是指對天的問題。屈原一開始就對天發出二十七個刨根問底的絕問,目的並不是要求解當時知識根本不能解答的那些問題,而是為後麵否定天命的態度作鋪墊。屈原實際上是在問:天的本身就有那麼多來曆不明變幻莫測讓人難解的東西,怎麼能說有天命能主人世的什麼罰佑?否則世間會發生那麼多相互殺奪汙濁的醜劇?對於堯、舜、禹、湯,這幾個當時人們就很尊崇的聖君,在《離騷》中那是尊敬有加;在《九辯》中就“黯黯而有瑕”了;到了《天問》時,對他們則全是懷疑的指問,沒有提一句好問。比較起來,對於堯、舜、禹,還隻是說說他們細節有虧;對於湯,那就問得很不客氣,直指其為陰謀家了。對於湯如何耍陰謀,在《管子·輕重甲》篇及《呂氏春秋·慎大覽》中都有記載。為什麼屈原對湯會有陰謀家之問?這可以從秦陰謀侵楚的行動中得到解釋。張儀入楚可比伊尹間夏,鄭袖可比妹嬉,懷王可比桀。對湯的看法有了改變後,對桀、紂的認識也就有了變化,從行為猖彼該當逢殃滅亡的暴君,變化到桀是亡於湯的陰謀,紂是受了他人誘惑,要問問他們的敗亡,其罪究竟有多少了?從曆史記載來看,桀、紂都頗有勇智,他們的罪惡並不如人們所說的那樣厲害。連子貢都說:“紂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是以君子惡居下流,天下之惡皆歸焉。”楚懷王並不是個暴君,初時對屈原還加以重用以期變法圖強。屈原對懷王是懷有感情的。“雖放流,係心懷王,不忘欲反”,及懷王受惑中張儀之謀,而導致身死秦地國勢衰敗,這也導致了屈原對桀、紂的反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