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父親曾在上海的一家貿易行做過學徒,所以他在韓國也是靠這行起家。朝鮮戰爭結束以後,父親的生意興旺起來,那時他的照片都是意氣風發、躊躇滿誌的,而我小時候的玩具則是父親收集的派克筆。
情況在我一歲的時候發生了變化,我被診斷為小兒麻痹症。父親給了我最精心的照顧,我們的釜山鄰居都驚訝於父親怎麼舍得花那麼多錢給我治病。即使在多年以後,他們仍叫我“金子做成的兒子”。同樣,他們也驚訝於父親的財產突然消失得那麼快。
父親的錢被騙光了。
在我剛患病不久,一個遠房親戚主動幫我找了幾個醫生,由此獲得了父親的信任。後來他把父親介紹給一些人,這些人說服父親投資在釜山建一家旅遊飯店。就在這個8層大樓還沒有蓋好之前,我父親發現他已經掉入了一個陷阱——那些人席卷他的錢後逃之夭夭,飯店被迫停工。我父親也被迫變賣大部分財產還債。
一個雨天的下午,父親被迫出門賣我家的電話,那副樣子,我一生難忘,那時父親50歲。
父親的生意垮了,他也不再是當地華人社團的領導,唯一令他安慰的是我們的房子保住了,全家人不至於流離失所。
好在,父親憑他寫的一手好字,打的一手好算盤,得以養活全家。他離開釜山,到其他城市做了會計。幾年以後,母親去世了,父親回到釜山,找到一份為華人聯合會收錢的工作。每天為收集這些微不足道的小數目,父親疲於擠公共汽車,走街串巷,挨門挨戶。給我印象最深的是,盡管父親的工作很卑微,但他卻非常在意自己的儀表。不管什麼季節,什麼天氣,父親總是穿著平展幹淨的外套,洗得雪白的襯衫,打著漂亮的領帶。而到了晚上,父親會坐在桌前全神貫注地整理當天的賬目,他打算盤的速度極快,聲音清脆悅耳。最後他會欣慰地說:“一分也不差。”
父親就是這樣使我們的生活十分安逸,盡管我們的家境貧寒。家裏的收入一部分來自父親有限的薪水,這個數字還不夠他以前富有時和朋友吃一頓飯的錢,另外一部分收入靠出租房屋。
我開始懷疑父親。
我上中學時開始對父親很不滿意。一天,一位朋友告訴我,他父親在遭受失敗後又怎樣東山再起的故事後,我對父親更是瞧不起。我在頭腦中種下了懷疑的種子:為什麼父親不能再重新開始?他那時剛50歲,正是一個男人的事業高峰期啊。
我開始覺得父親每天白天忙於收集小錢,晚上用算盤一分分算賬的工作是多麼無聊,多麼沒前途。我懷疑父親是不是因為懦弱,沒有勇氣重新再來。
我也不能忍受父親對我的那些老式說教,他擔心我將來在社會上無法容身,總是教育我要謹慎小心。我想他這種對生活的悲觀態度,一定是受人欺騙所致,他的說教讓我很不以為然。兩次激烈爭吵後,我與父親陷入冷戰狀態,彼此不說話。
18歲後,我到台灣去上大學,從此一直愚蠢不孝。直到許多年後,我自己也經曆了許多事情,才又同父親聯係。幸運的是,我終於和父親恢複了關係,而且就在那時,我意識到原來父親一直都在等著我回去找他。
盡管我們生活在不同的地方,但我們盡可能地寫信或見麵。父親總是說話很少,許多次我問他究竟被別人騙去多少錢,他隻是笑笑,什麼也不說,但我們之間卻似乎更了解了。
一天下午,父親讀完我的信後午睡,從此再也沒有醒來。他走的時候很平靜,79歲。
沒過多久,我終於真正地理解了父親。那是我40歲時,自己的事業經受了一次嚴重的挫折,我投入了8年的心血,剛剛坐上主席的位置,公司卻危機重重。我沮喪極了。
一天,給祖宗上香後,我仿佛覺得父親站在了我的麵前,拍著我的肩膀笑著說:“我的好兒子,這沒關係,你才40歲,還可以從頭開始。”
慢慢地,我從低穀中走出來,重新開始了我的事業。最重要的是,我終於明白父親為什麼不告訴我他的王國是怎樣變成碎片的;我終於明白為什麼父親在曾經擁有那麼多財富後,能夠滿足於後來簡單清貧的日子;我甚至明白了父親為什麼在做著收錢那麼卑微的工作,還如此注意儀表。
那是因為一個熱愛工作的人是不會為失誤而解釋或尋求借口的;熱愛工作的人即使在做最微不足道的工作時也會兢兢業業;熱愛工作的人會永遠抬起頭往前走,無論順境還是逆境。成功或失敗在他們看來都是機會的問題。
一天,我乘出租車與司機聊天時,知道他的女兒在1946年患了小兒麻痹症,“最初,我以為隻是感冒,”司機說,“可後來,我發現她不能站立,一碰她的膝蓋,她就會摔倒。我想,完了,是小兒麻痹症。”我想,司機接下去會說,“她以後可怎麼過呀?”但是,司機說的卻是,“我想,我們要過一段節衣縮食的苦日子了。”
聽著他講這麼多年來借了多少多少債務,我想起了父親。當我生病時,他本來可以不用為我花那麼多錢治病的,正是因為我,父親從家財萬貫變成了一貧如洗。
我第一次意識到,現在我同正常人看來並無區別的關節裏,原來有父親這麼多的金錢投入,有這麼多的關懷與愛,我真是一個用金子做成的兒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