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92章(3 / 3)

“夕兒啊,你這讀書習字的本事到底是哪裏學的?”有些字他都不認識,這娃娃卻又會讀又會寫。“尤其是皇室流傳出的那本《朝啼詞》,那可是膠東王曾經大作,生僻字極多,你怎麼會?”

錦夕撓了撓腦門兒。“是爹爹教的。不過爹爹說,朝啼詞這種沒什麼文化的,要讀就讀孔老夫子的那些詩書,才能成大器。”

“……”當即,私塾先生就被說得極為無語。他現在都還沒搞清楚朝啼詞是講的什麼玩意兒呢。

後來,漸漸地,私塾先生就三天兩頭的請假了,這疼那酸,說朝啼詞的精髓他已經傳授給了錦夕,讓她代為授業……

秦壑大畫師的名頭遠播了樓蘭,但在中土卻很少聽到。大概是因為中土的畫作太多,西域人更喜歡這種充滿了中土特色的美人畫。樓蘭國王自上回收到了一副美人畫像之後,又親自派遣了使者前來請秦壑畫上一套整整十一幅畫!

要求當然是盡善盡美。國王答應了萬金以重謝。

此後的五年,秦壑拚盡了全力,日夜畫畫,漸漸的,變得沉默了,越發的少出門。錦夕慢慢長大,也懂事了許多,時常夜裏睡醒,還看見那油燈點燃著,看見,那提筆的秦壑,孤燈冷影,她小小的心靈第一次凍得了心疼。有時,她還看見了爹爹畫著畫著,竟然流下眼淚。

那畫中之人是娘親。爹爹定然是在想娘親了。她怎麼那麼狠心,就丟下他們父女呢?

秦壑畫著,感到身後的有個小身影靠近,回頭正對上淚痕斑斑的錦夕。她伸出小手拉住他披在身上的衣袍一角,哽咽道:“爹爹,夜深了,您畫了一天,夕兒給你揉揉肩膀。”

“嗯。”秦壑坐在矮板凳上,身後的“女兒”替他揉捏這酸疼的肩膀。他已時日無多了,大限將至。可還剩三幅畫,他定要趕在這兩年之內把它完成。

“爹爹,您要保重身體啊……”錦夕看見了他鬢間的幾絲白發。“娘那般心狠,丟下我們父女,爹爹你還想她做什麼呢?她是壞人,她不值得我們想她。”

他,表現出的神情,很想念她麼?他隻是對過去耿耿於懷,難道,那也是想念嗎?秦壑無法確定,難以相信這份“想念”。

可,他也知道,孩子不會撒謊。

“夕兒,你記住。”秦壑從未有過這種感覺,仿佛,眼前的這孩子,真的是他的親生女兒。“娘親從沒有對不起我們過,她是愛你的。以後,她會代替爹爹,照顧你。”

錦夕淚如雨下。“不,不!夕兒隻要爹爹,隻要跟爹爹在一起!我不要娘,不要娘……”

“聽話!”

不自覺,秦壑語氣重了一分,可錦夕已經不是小時候那個娃娃了。

“不,夕兒不聽,夕兒隻要爹爹。這麼多年,娘都從來沒有來看過夕兒,隻有爹爹在身邊跟夕兒相依為命。夕兒隻要爹爹,不要娘……”

“夕兒……”秦壑抱著錦夕,忽然心底一片柔軟,而又心酸。若是將來一日,她知道了真相,她是金枝玉葉,她娘是母儀天下的皇後,而他,是將她搶走的壞人,她會不會恨他入骨?

“夕兒,若是一日,你發現爹爹做了壞事、做了對不起你的事,你會不會恨爹爹?”

錦夕毫不猶豫的搖頭。“夕兒永遠不會恨爹爹。若不是爹爹,夕兒不會長大,若不是爹爹,夕兒也不能識字,沒有爹爹,就沒有夕兒……”

男兒有淚不輕彈,隻因未到傷心處。秦壑今日才明白了這句話。曾經他有這樣的家,可是他不懂得珍惜。而今這一切,具是報應啊……

“夕兒,你想不想知道娘親的故事?”秦壑抹去錦夕滿臉的淚痕。

錦夕抿著嘴巴,猶豫了好一會兒,才說“想”。她其實一直想問,但是,總覺得每次爹爹畫娘親或者提起娘親時,眼中都有悲傷,所以她便從來都不問。可,她確實是想知道的……每次看見私塾裏別的孩子有娘疼有娘愛,她就羨慕的很。盡管她覺得她這一個爹爹已經可以比過別人一雙父母了。

“你娘,是個很聰明的女子,但是,初初看著又覺得她很笨……”秦壑說著,回憶起從前第一世剛見到蕭襲月的樣子。那會兒蕭襲月還年少,比夕兒大不了多少,幹癟瘦弱,穿得又破破舊舊,跟個跟班似的,怯怯懦懦地跟眾人後頭,是以,剛開始他對她便沒有什麼好印象。

“但是日子久了,爹爹發現夕兒笨笨的娘,其實腦子很好,什麼都記得很清楚,隻是心頭悶著沒說。爹爹粗心大意,自詡聰明,卻完全沒有注意到自己其實才是個大笨蛋。而夕兒的看似笨笨、實際記性好的娘親,把那對爹爹的不滿和怨氣都壓在心底,默默承受,直到一日,她徹底爆發了,才發誓說要與爹爹算賬……”

冷宮裏,蕭襲月死前發誓,定要給他們好看。秦壑想到這兒,略略的酸苦,而又無奈,已經沒有剛記起上一世時的那種大起大落的情緒。蕭襲月啊,她一直是個記仇的人。不然,這輩子她為何死也不肯給他一絲機會呢?

“爹爹、爹爹,那後來呢?”錦夕擦幹了眼淚,聽得十分投入,興致勃勃地。顯然,她被這曲折的故事給深深吸引了。

“後來啊……”秦壑嘴角卷起淡淡的自嘲笑容。“後來夕兒的娘親就一怒之下離開了,而笨笨的爹爹,還執迷不悟,而後又忘記了很多東西,包括爹爹曾經沒有對夕兒的娘好這件事。”

“爹爹是失憶了嗎?”錦夕眨巴著眼睛問。油燈將她的眼珠照得又黑又亮,和那個女人的眼睛,簡直一模一樣。秦壑心下微微一抽,淡笑著將錦夕抱到床上,蓋好被子,拍著她被子繼續講。

“是啊,爹爹失憶了,什麼都不記得了。忘記了你娘親,忘記了很多東西。結果,夕兒的娘親卻都還記得。爹爹又沒能補償夕兒的娘親,所以,夕兒的娘親就更恨爹爹了。”

“啊……”錦夕癟了嘴,難受道:“怎會這樣。爹爹這麼聰明,怎麼偏偏那個時候笨了呢?”

“是啊,爹爹聰明一世,就是在夕兒的娘親之事上,成了最笨之人。”

錦夕淚汪汪,哭出來。“可是這也不能怪爹爹啊。”她抹幹了淚水,認真道:“若是爹爹也記得一切,那定然不會不補償娘親的。爹爹是無辜的,爹爹不壞。”

秦壑驚了一驚。若是,他今生一開始,也記得一切……那麼結果,又會是如何?他會和蕭襲月在一起嗎?他們會重新和好如初嗎?這一串疑問,第一次浮現在他腦海裏。而後一刻,他才明白。是他想多了。

“夕兒,爹爹不無辜,做錯了,就是做錯了。夕兒的娘親,已經有了更好的選擇,現在,夕兒的娘親很幸福,有了自己的家。”

錦夕哭得更傷心了。“可是爹爹和夕兒沒有完整的家,一點都不幸福啊。爹爹……”

“傻孩子……”你是那個家裏的,爹爹才是多餘的人,是罪人,是孤家寡人。“夕兒的娘親,過不久就會來接夕兒了……”

後兩年,兩幅畫已經做好,隻差最後一幅了。最後著一幅當是他絕筆了。描眉,雪麵,反複親手為她梳妝。

最後,隻剩頭上那隻鳳簪,還缺一點紅。秦壑顫巍巍的拿著筆,已然有些看不清眼前。眼前的桌案全數成了重影。

呼吸漸漸微弱,秦壑伏在案上,輕輕的咳嗽,鮮血流下,低落一滴,正好在那釵頭,比丹朱更刺目的鮮紅……

錦夕已經長大,一身翠色羅裙,進屋來,隻見爹爹秦壑伏在案上,如同睡著一般,靜靜的閉上了雙眼。而他的胳膊之下,枕著一副畫。這一幅畫裏第一次出現了除了美人之外的人,是個男人,正是他!二人穿著龍鳳鴛鴦喜服,東珠帝冠、翡翠如意鳳釵,對坐看紅燭。

這是帝王的洞房花燭畫。

後十年,樓蘭國王帶著奉為珍寶的畫卷,親自前往北齊,以進獻求長遠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