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複還。
戰爭,本就是一個殘酷而又血腥的修羅場,每一個戰士的使命,便是奮勇殺敵,建功立業,而每一個戰士的私心,卻是能夠保全性命,成為新一輪祭奠的羔羊。
生命,如此的渺小,猶如在世間裂縫中依存的塵埃,輕輕一吹,便不見蹤跡。
生命,如此的脆弱,猶如在世間罅隙中進退的螻蟻,輕輕一撚,便灰飛煙滅。
將士的生命,百姓的生命,在這亂世之中,卻變得尤為的薄弱和卑賤。
我們到底在幹什麼?我們在製造屠殺!
若是一對一的戰場殺敵,江臣彥的心此時也沒有那麼震撼和難受,然而現在她們站在高處,看著下麵那群手無縛雞之力的士兵一批批倒下,江臣彥感覺心都麻木了,痛的都已失去了觸感。
萬物寂靜,一切都停止了,慘叫聲、撕裂聲、悲鳴聲都停止了,寒風在山頭凜冽的咆哮,每個人都沉默著,靜靜地等待著命令。
誰都沒有打攪這份靜默,這死寂般的靜默。
關隘沒有派出援軍,西南的先鋒軍最終全軍覆沒,兩萬將士埋骨於嶧山。
良久之後,江臣彥和葉翎汐向將領們輕輕地打了個手勢,示意全軍撤退。
那時,天還沒亮,黑暗籠罩著天際,也壓得江臣彥的心也分外沉重,她不是麻木不仁的人,可是現在,她卻覺得麻木了,連痛也凝固了,仿佛一夜之間,人,蒼老了許多,也疲倦了許多。
當江臣彥拖著疲憊的身軀回到那臨時組建的軍營時,雲層透露了幾絲曙光,她渙散流離地回到了營地,整個人淒淒哀哀,倒像是吃了敗仗一般,就連看到迎接她的楚家姐妹,也隻是禮貌地打了一聲招呼,推辭自己很倦,便入了自己待的帳幕。
八公主雖然是她的妻子,不過為了不給將士們有個不好的印象,她硬生生地和楚傾煙分了營帳而睡。
楚傾煙和楚思晴目送她遠去的背影,將疑惑的視線遞給了葉翎汐。
葉翎汐眉頭擰緊,似乎有些煩躁,隻是淡淡地道“讓她靜靜吧!”
楚傾煙和楚思晴麵麵相覷,從對方的眼眸中,讀懂了答案。是的,她們都明白了,任何一個了解和深知江臣彥的人,都會明白的。
這次江臣彥使用空城計的代價也是慘烈的,軍資耗損巨大,她尋得一塊較為隱秘的地點,將隊伍拆成幾組,分散在各處設立臨時軍營,為的就是不引起敵人的懷疑。
不過,這些代價都是值得的,初戰的勝利,是鼓舞士氣的最佳禮物。西南軍在楚國,戰鬥力雖稱不強,但好歹是楚國的正規軍,裝備,武器都比天璣軍要來的精良。而天璣軍則是民兵組成,參加的戰役本就不多,全軍戰鬥力,自然會弱不少,若非持著地理,打了敵人一個措手不及,不然就憑己方五千人,哪能殲敵兩萬?
這,朝廷的兵是打完一個還有一個,然而天璣軍的兵卻是死一個少一個。
江臣彥和葉,楚二人製定方案時,考慮的就是這點,她們盡量避免和諸葛霄的軍隊發生正麵交鋒,保存己方實力,為得就是讓葉翎軒率領的天璿軍贏得時間,突襲容修所率領的另一側的西南大軍。
隻要打垮了容修,諸葛霄就是甕中之鱉。
隻要打垮了容修,便可一路勢如破竹,直逼都城。
然而,這個方案卻有一個巨大的缺漏。
費時。
若是能拿下諸葛霄,那該多好,取關隘旁的水路,便可直接和楚麟彙合,殺回楚都。
江臣彥泡在木桶裏,感覺腦子一團亂,她疲倦地閉上雙目,腦海裏回蕩著那些慘烈的嘶鳴聲,一聲疊著一聲,穿透了她的雙耳,肆虐著她的內心,一刀又一刀,殘忍、血淋、刺骨、銘心。
她本該是一個妙手仁心的醫者,是個視生命高於一切的善者。
然而現在,她卻成了踐踏生命的儈子手,在殺人時她可以慰藉葉翎汐,然而她的心呢,卻由誰來替她慰藉,她的手已沾滿了鮮血,兩萬同胞的鮮血。
江臣彥感覺無比的寒冷,滾燙的熱氣已燃燒不了她的內心,沸騰的清水已洗刷不掉身子的肮髒。
淚,從她的眼眶中溢了出來,江臣彥想要握住掌心流淌的淚水,卻怎麼也握不住,就像她無法阻止那場血淋淋地殺戮,無力去拯救那螻蟻般脆弱的生命。
她是在殺敵人,還是在殘害生靈。
她不能定義,也沒有資格定義。
“參見公主……”外麵忽然有個聲音響起。
江臣彥心中一緊,抓著胸前的浴巾向上攏了一攏。
什麼情況,哪位公主?
“公主,將軍在裏邊沐浴……”
“噢,是嗎?”楚傾煙微微淺笑,那笑容頓時讓兩個將士心中一顫,迷了雙眸。“無妨……”楚傾煙不顧兩個將士的恍神,微微撩起帳幕,身子輕盈地便入了其內。
“兩位軍爺,郡主有令,今日由我們守備”跟隨在楚傾煙身旁的兩個少女對著兩個身材健碩的彪形大漢,淡淡地吩咐著。
那兩個將士連忙斂神,手握的長槍跺地,腿腳收緊成長杆,肅穆道“諾!”
江臣彥聽聞楚傾煙的聲音時,還未起身著衣,便見楚傾煙已經撩開帳幕,穿過帳幕中央的屏風,立在木桶旁,目光肆無忌憚地掃視著自己,“煙兒……你……你……怎麼來了”縱使兩人已不止一次的裸裎相待,此刻的江臣彥卻還是驚駭羞澀的結結巴巴。
楚傾煙偷瞥她狼狽著衣的模樣,嘴角噙著微笑,她溫柔道“駙馬,不用那麼快起身,再泡一會兒吧!”說完,含著幾分似笑非笑的意味,走到她的身旁,微微垂下頭,對著她的耳邊微微地著氣。
江臣彥隻感覺被一股酥麻的熱氣包裹其內,頓時像被蠱惑住了,原本想要起身的欲.望也變得並不強烈,她又跌回了滾燙的水中,熱氣隨著楚傾煙的到來而徒然升高,她吞了吞口水,疑惑道“你怎麼還不去休息”
“我不累,就是想見你”楚傾煙挽起江臣彥垂在肩膀上的發絲,輕輕攥著一束捧在掌心,用幹的浴巾替她擦拭,柔如棉絮,輕如鵝毛。
江臣彥癱軟在木桶內,微微歎了口氣“煙兒,別對我那麼好,我不值得你這樣”
一想到雙手沾滿血腥,江臣彥的心更加沉重,她甚至不敢對上楚傾煙那雙清澈如鏡的眸子。
楚傾煙聞言,身軀一僵,微微停滯後,又自顧自地替她擦拭起來,她將擱置在旁的發簪,把江臣彥的頭發輕輕梏了起來,又把裝有碎豬苓、碎茅霍香、香草等藥物的疏布袋從水中撈起,輕輕地在她身子上塗著,手指還若有若無地觸碰著江臣彥的肩膀和背脊。
掬起的溫水從肩頭又灑回了乳.溝,江臣彥不自覺地舔了舔嘴角,感覺一股滾燙的氣息烙在自己的肩膀,楚傾煙幾縷發絲傾瀉在她的側頸,她那微微顫動的睫毛,美得是那般朦朧。
“沒什麼值不值得!”楚傾煙挪動著那粉嫩紅潤唇瓣,似乎對她的話有些不滿。她捧起江臣彥的臉,細細地凝視著她,一字一句地道“別再說這樣的傻話了,知道了嗎!”
那話雖是輕柔,卻有著不容抗拒的威嚴。
江臣彥心底一顫,傻傻地看著那張相距不過半寸的傾城之貌。
心亂如麻。
她的頭微微一側,想避開那雙眸子,此時,楚傾煙微微蹙眉,對她的躲避很著惱,她的雙手觸上江臣彥的臉頰,將她的頭扳正過來,讓她直視自己,“為什麼不敢看我!”細眉中透著幾分不怒自威的神態。
“我——”江臣彥不知該如何作答,隻能繼續將視線投在水麵上,呆滯、無光、黯然。
她怎麼能告訴她,自己剛才沾滿血氣,而現在,隻想靜靜地,獨自一人洗掉身上的汙穢。
她怎麼能告訴她,今日若是諸葛霄來救,自己葬送的何止兩萬將士的亡魂。
她怎麼能告訴她,此刻的自己好想痛哭一場,為懦弱、為膽怯、為那種不該存在的悲天憫人而痛哭。
“傻瓜——”楚傾煙望著江臣彥強忍淚意的模樣,一股心疼油然而生,她的手背輕輕刮著她那張清秀俊俏的臉頰,微微歎了口氣“想哭就哭好了!”
江臣彥怔怔地望著那近在咫尺的容顏,瞬間,花容慘怛,酸意在她這句話後,再次襲上了鼻尖,淚水終於又蒙上了雙目。她擱著木桶,將頭埋在楚傾煙的懷中,不顧是否會弄濕她,隻是想緊緊地靠在她懷裏,汲取一點溫度,一點勇氣,一點力量。
剛才,她真的好冷,哪怕整個身子浸在水裏,她也覺得好冷。
“戰爭是殘酷的,可是你有沒有想過,若是你不挺身而出,去阻止這場殘酷,也許死的,就不止是西南兩萬前鋒,也許死的,將會是千千萬萬的黎民百姓”楚傾煙撫著她的柔軟的頭發,把她像個嬰兒般抱在懷中撫慰。
其實,她才是四女中,最脆弱,最需要疼的,不是嗎?
江臣彥埋在她懷裏,細細聆聽,心中則在苦笑。
她怎會不懂這些道理,隻是過不去自己那道檻。
心底的那道檻。
楚傾煙見江臣彥沒有答話,心中更為難受,她把她的頭箍在自己胸膛,嘴唇覆在她的耳垂,輕輕磨蹭著,道“明日,我們將那些將士的屍骨,葬了如何?”
江臣彥身軀微顫,緩緩抬起頭,似乎有些驚疑,隻是怔怔望著她,喃喃道“你……”
楚傾煙直直地凝視著她的雙瞳,一字一句道“我們不是在製造殺戮,而是用另一種方式去阻止殺戮,既然這場血腥避無可避,那我們就用最高的禮儀去尊重!”
“煙兒……”江臣彥的身軀驟然僵硬,張大了嘴,想要說些什麼,卻不懂如何啟齒。楚傾煙那堅定的話語如排山倒海,在她的耳邊轟鳴,那聲音猶如巨瀾浪濤,卷溺吞沒了江臣彥,隨著話語的沉浮跌宕,將她又拋回了岸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