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光石火間,楚麟已將自己手中的空酒杯射出,直直擊向楚琞。
一個碎掉的瓷片正中楚琞心髒,瓷片帶著一股狠烈剛勁,貫胸陷入楚琞肉裏,他不敢置信地盯著楚麟,隻見楚麟冷笑道:“你當真認為本宮懶散,荒廢了武藝?”
“來人,給我拿下這個亂臣賊子——”楚琞唇邊流了鮮血,被侍衛押著跪在地上。
“皇伯,其實,根本沒什麼刺青師傅的徒兒——”楚麟輕聲地在楚琞耳邊說著,說完,便甩了甩袖,直直地走出去。
隻聽背後響起,“嘶——”地一聲抹脖子的聲音。
楚麟停滯了片刻,複又跨出了承德殿,望著陰霾的天空,還淅淅瀝瀝的下著雨,不顧眾人的呼喚,一個人孤零零地走在大雨底下。
他任由雨水拍打著自己的臉頰,隻有這樣,才會沒人看到自己正在哭泣。
承德殿下,陸杭冒著大雨,帶著難得的肅穆神情,挾著剛得到的消息向楚麟奔去。
一場秋雨一場寒。楚都地處江北,近來幾場秋雨惹得寒意深重,恐怕冬已經不遠了。
天際深處傳來轟隆的雷聲,冰涼的雨水從窗間灌落。
“那諭旨可傳到各地藩王那裏去了?”楚玄的聲音有些疲倦。
“已然去了,不過,他們似乎不太樂意——”
“哼,不樂意也得樂意!”楚玄冷笑一聲,拾起朱筆在各地藩王的名字上勾勾抹抹。
風雨裏,似乎有女子的啼哭聲傳來。
“太子殿下——明妃娘娘歿了!”
楚玄手握的朱筆,“啪——”地掉在了地上。
湛星宮內,床上躺著那一動不動的明妃。
底下跪著一地的侍女正在嗚嗚咽咽。
楚歌守在床邊,看到床上那臉龐枯瘦,卻神情安寧的母妃,握著她還帶餘溫的手在自己的麵上輕輕蹭著,喃喃道:“母妃,你說要帶小歌離開這個皇宮的,你不守諾言了——你不守諾言了。”顫抖的唇嚐到了那滾燙的淚水。
“公主殿下,請節哀——”一旁的太醫和侍女跪在地上,紛紛勸道。
“太子殿下到——”侍衛在門外高聲喊著。
楚歌置若罔聞,抽出那散落在明妃懷裏的信,塞回了袖子,輕輕道:“母妃,下輩子,莫再嫁入帝王家——了”
說完起身,越過了那匆匆而來的楚玄。
一個人搖搖晃晃地走出了廂房。
楚歌恍恍惚惚把袖子裏的信抽了出來,丟入宮殿的火盆裏,楚戰那張狂遒勁的字跡一點點被火焰吞噬。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十個字,卻勝過了千言萬語。
戰場的血腥氣夾雜著雨後的土腥氣迎麵撲來,混合成一種獨特的死亡氣息。
“你們降吧——”楚戰平靜地說著。
這句聲音,像是瞬間蓋過那淒厲的廝殺聲,楚戰身邊的將士們都停止了動作。
“王爺——”喬陽不敢置信地盯著楚戰平和的麵容,手中握著的兵刃“哐啷”一聲掉在地上。他傷心不解,隻顧著憤憤道:“王爺,哪怕血戰身死,末將也會護住王爺平安離開。”
“你們降吧——”楚戰又重複地說著。
“王爺——”左右齊齊跪在地上,喊了出來。
“若是你們還當是我是你們的元帥,就給我投降——”楚戰掰開那些扯著他長袍的手,高聲傳令:“傳簡王令,天權軍降了——”
這令聲越過金戈之聲,越過風聲雨聲,越過喊殺聲,漸漸傳到了整個陣地上。
天權軍的將士們鬥誌忽然散了,抓著兵刃的手指也萎頓鬆開,每個人都垂下頭。
天權軍的大旗倒了。
楚戰最後看了一眼追隨自己多年的將士,慘然一笑,提劍翻身上馬,向著黑黢黢的山林深處奔去。
楚思晴得知消息,心下安慰,正要與楚戰細談,便瞧見他一人一騎孤獨離去的身影。
雖然沒有人明說,但每個人都知道他要選擇什麼。
就連朱雀軍的士卒,也不由得為他臉上神色所攝,讓出路來。
楚戰逃不掉,此間雖然山高林密,但地勢抱水,插翅難飛,楚戰不會不知。
楚思晴喉間一緊,喝止了身畔蠢蠢欲動的將士,目送著楚戰遠去,漸漸沒了蹤影。
楚戰在雨幕中縱馬奔馳,不知走了多久,不知走到何地。戰馬負傷累累,這一通奔跑,已然累得動彈不得。楚戰並不怪它,翻身下馬,將整個身子,靠在了樹上。他把那斷了的珠子拿出來,對著昏暗的天光將上麵暗刻的字一個個辨識出來,按照順序排好。
“平日裏,我竟沒有發現……”他把佛珠反複摩挲,看了又看,忽又抬頭望向他來時的方向,輕輕道:“憶嫣,你說,我做得對嗎?”
“鏘——”他十分自然地抽出了腰間佩劍,自笑道:“憶嫣,等等我,下輩子,我們別再錯過了。”
長劍一閃,楚戰含笑倒在了地上。
佛珠“啪啦啪啦”又掉了一地,若是有心人撿起,便可發現那些珠子微雕著一篇經文,而佛珠串聯的尾端還刻著一行小詩。
“山有木兮,木有枝兮。”
“心悅君兮君不知。”
“……”
天空漸漸放晴,連日不開的陰雲慢慢地散了。沒了淒風苦雨,秋風之中便沒了刺骨的寒冷,反而帶了些溫和的暖意。
若不是遍地的屍首和空氣中難以消散的血腥味,這是個再好不過的雨過天晴。
困境已解,帶兵出城的江臣彥終於掃除了一些頑抗的殘兵,帶著兵和朱雀軍彙合到了一處,但她在前來會見的將領中看了又看,卻始終遍尋不到楚思晴的身影。
她心頭一緊,隨便扯過一個將士追問九公主的行蹤。
“回江大人,九公主說要送簡王最後一程,正帶了人漫山遍野地找尋簡王的遺體。”
“楚戰選了自裁?”江臣彥心思靈活,立時聽出了意思,卻又擔憂起來,“公主實是莽撞,天權軍雖是降了,但彼間山高林密,若是有天權流軍不甘落敗行刺於她怎麼辦?”
她越想越是擔心,便騎馬向白日裏的沙場而去。
戰場上滿是濃重的血腥氣,已經淪為戰俘的天權軍也好,得勝了的朱雀軍也好,此時都在忙著掩埋亡者的屍身,無暇顧及江臣彥。
所幸,還是有人知道公主的行蹤的,江臣彥沿著泥濘淩亂的蹄印向林間行去。
烏雲已散,暖紅的夕陽在茂密的林葉間投下紅色的疏影。
江臣彥不由得想到方才所見沙場上遍地的血紅,一時不忍地合了眼。她忽地覺察到什麼,再睜開眼去,遠遠地瞧見一片空地上佇立著一道孤零零的紅色倩影。
江臣彥縱馬奔到那人身畔,低垂了眼簾,輕聲喚道:“公主——”
楚思晴聞聲,身子一震,卻沒轉過身來,仍是直愣愣地盯著眼前樹下的屍體,久久無語,似是不敢上前。
江臣彥下了馬,輕歎一聲,向著楚戰的屍體走了過去。她足步一頓,回身望著楚思晴憔悴的模樣,知道是奔波勞碌之故,心裏滿是疼惜,低聲道:“公主,我們一起送簡親王最後一程吧。”
也不知是哪來的勇氣,她忽地伸出手,握住了楚思晴的手腕,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去。
而楚思晴也恍惚失魂落魄一般地隨著她,一步一步地靠近。
也許,在生死麵前,一些斤斤計較的避忌,此時都顯得忒過矯情了。
楚戰死狀甚是安詳,便是長劍染血,遍身是傷,便是他喉間的傷口翻卷得猙獰可怖,他的神色卻依然安靜得如同睡去一般。他的手邊散落著好些佛珠,顆顆粒粒,都透著血色,仿佛不似佛珠,倒像是一地相思子。
“戰哥哥死了……”楚思晴忽地回過魂一般輕喃道,“戰哥哥死了……”她雙膝一彎,不自覺地跪倒在了楚戰身畔,驀地扯出一抹苦笑來:“這就是……帝王家啊……”
那個從來老成持重威儀赫赫的兄長,那個總會給自己講笑話逗自己開心的兄長,如今竟以如此寒酸的模樣長眠於這樣一個醃臢潮濕的地方。
“你隻要記得他的好便是了。”江臣彥柔聲寬慰她,卻並不多勸,眼下夕陽已暮,怕是沒多久便要入夜,她二人都不該在此耽擱太久。
她輕輕歎出一口氣,見身後已經漸漸有親兵追了過來,便吩咐他們去拾柴禾,自己動手,將楚戰的身子放平,用錦帕蘸水,為楚戰清理臉上的血跡。
“對,對,我要記得戰哥哥的好,我要記得戰哥哥的模樣……”楚思晴驀地開了口,聲音雖然依舊喑啞,但眸子中已經恢複了幾分精神,給楚戰解開盔甲,為他整理衣襟。一封啟了口的信封漏了出來,楚思晴不知那是何物,便將那信拿了出來,抽出了信瓤。
江臣彥思量一下,想那佛珠應是楚戰心愛之物,便將地上的佛珠歸攏,悉數放在楚戰的手心裏,好與他一道化了。
正此時,她終於瞧見身邊的楚思晴不太對。楚思晴手拿著信紙,神色慘白,哆嗦著嘴唇,雙目泫然滿是霧氣,似是受了天大的委屈,身子搖搖晃晃,竟是要倒。
江臣彥大駭,忙自後托住楚思晴,連聲驚問:“公主,你怎麼了?我知道你為簡王難過,但你切莫要哀思太過,畢竟——”她的目光落在楚思晴手中的白紙上,便再也說不下去了。
楚思晴周身脫力地倒在江臣彥懷中,不知覺之間已經滿臉是淚,忽地反身撲進她懷裏,失聲嚎啕:“父皇——”
那信與陸杭所獲消息相同,乃是楚玄向各地藩王傳的諭旨,俱陳不過一事:楚皇薨,太子楚玄即將登基,詔各地藩王入京奔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