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著這個被他揍過的男生,不說話,眼裏滿是懷疑和擔憂。我說:“爸,你就答應吧。我們分不開了。”
停了半晌,他對董博說:“我同意,就因為我女兒喜歡你。這籃子水果你拿回去,我什麼也不要,我隻要一句承諾,這輩子對我女兒不離不棄。如果你食言,我絕對放不過你!”
那天我高興極了,晚上做了個熱鬧的好夢。隻是第二天起床,我才看見他一個人站在陽台上。他大概是一個晚上沒睡吧,兩眼都凹了進去。清晨的陽光,照在他花白的頭發上,泛著淡淡光澤。
我說:“站在這兒幹什麼?”
他說:“我不知道,答應那小子,是為你好還是害了你。”
那天,我在陽台上看見一地的煙頭。
他7年零4個月的戒煙史,就在這一天終結了。
【天空透著低暗的藍】
2014年8月,他又打電話來,叫我回去。是個十分繁忙的上午,我正開會。他的語調很平穩,說:“你回來一下,我眼睛看不清了。”
我急著開會,聽他不是那麼急,就讓他等一等。而這一等,就到了晚上。我趕回南京的時候,已經是晚上8點多了,天空透著低暗的藍。我打開房門,發現房間裏是黑的。他一動不動地坐在沙發上,隻是把頭扭向我這邊。我打開燈說:“怎麼不開燈呢?”
他微微側了側頭說:“我看不見了。”
他仍然一副不緊不慢的樣子,一隻手垂在沙發旁。海力的墊子上,多了一隻毛茸狗。那隻玩具狗真大,像海力一樣大,他輕輕摸著它的頭。
我被他的失明嚇壞了,埋怨道:“這麼嚴重,怎麼不說清楚呢?
他說:“我不是怕耽誤你工作嘛。”
那一天,我帶他去醫院,路上先在餛飩店吃了碗菜肉餛飩。那是他這天的第一頓飯,他看起來就像平常一樣沉著,和醫生講他的情況,跟著我,樓上樓下地檢查。
隻是他的手,一直緊緊攥著我的胳膊,傳來微微的抖。
我想,陷在黑暗裏的他,到底是怕了吧。
可在回家的路上,他依然死撐地說:“挺好的,這回家裏可省電了。”
【被時光盜竊的他】
要我怎麼說呢,看他的病例才知道,一年前他的視力就已經開始減退了。中秋那天,是他最後一次開他的老普桑。
他在醫院裏住了一個月,查出糖尿病、高血壓,我看著都替他著急。可他說:“沒什麼,都是死不了的病。”
那段時間,他的視力已經開始恢複了。我和董博接他去蘇州,方便照顧他。他推三阻四的,最終還是來了,隻帶了一隻皮箱和海力的墊子,以及那隻玩具狗。他仍然把它們放在沙發邊上,一邊戴著墨鏡聽收音機,一邊摸它的頭。
有時,他還會絮絮叨叨地和它說會兒話,大多是新聞裏聽到的事。董博私下問我:“你爸,是不是腦子有毛病了?”
我踢了他一腳。
那天晚飯之後,我陪他一起看電視,我說:“我再給你買隻金毛吧,幹嗎擺個玩具?”
他說:“新的也不是海力。”
我問:“你那麼喜歡海力,為什麼還要送它去死呢?”
他歎了口氣,慢悠悠地說:“我就是喜歡它,才會懂它。它的前半生,是你的朋友,後半生卻是我的老夥計。那麼多年,我們一起走過來,我看不得它遭罪。老了,就是這個樣,身上沒有一天舒服的,吃飯都流口水。一輩子的尊嚴,到老都丟光了,活著比死難受……”
我打斷他:“別胡說,人老了,哪有那麼可怕。”
他卻轉過頭,摘下墨鏡望著我,說:“傻姑娘,人都得經曆生老病死,誰都不例外,如果我有那麼一天,讓我堅持活著的理由,可能就是你。”
我默默地聽著,喉嚨堵著說不出一句話,忽然想起從前開車送我上學的他,精神抖擻,戴著雪白的手套;還有載著我和海力去兜風的他,不停地給我講著不好笑的笑話,甚至是從車裏衝出來,一拳打倒董博的他,那麼強悍而有力……時光真是個偷盜高手不是嗎?它竟在我毫不察覺中,竊走了他的健康與年華。
他說:“我身體沒什麼事了,下星期,我就回了。”
我卻忽然抱住他:“爸,不要走,我不讓你走。”
是的,我離開他這麼久了,從現在起,我要守在他身邊,寸步不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