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少女
博文
作者:馬未都
陳逸飛在我認識的畫家中是少有的溫文爾雅之士。畫家給人印象多是放蕩不羈、不修邊幅,而逸飛從不這樣,著裝舉止得體斯文,與上海這座中國最洋的城市很是匹配。逸飛是寧波人,後到上海讀書生活,1965年就從上海美專畢業,赴美留學,攻讀美術碩士學位。
在美國的日子裏,逸飛完成了學業,並在多個著名藝術館博物館展出作品。1983年,美國西方石油公司董事長哈默先生看上了他的畫作,連續六次為其舉辦展覽,1985年哈默董事長訪問北京,將陳逸飛的一幅《雙橋》送給鄧小平先生。那以後,逸飛名聲大振,在中國畫界確立了自己的曆史地位。
我和陳逸飛的相識還是鄧南威先生介紹的。鄧先生收藏油畫早且多,陳逸飛的畫作是那時的領頭羊。當時的北京連個像樣的畫廊都沒有,飯店賓館裏的畫廊往往堅持不了多久。今天繁華熱鬧的三裏屯當時僅是條清淨的小街,由於旁邊多是使館,這條街就搭起了簡易房開始賣畫給外國人。想想真是滄桑巨變,那種淘寶的日子一去不複返了。
由於鄧先生收藏了不少陳逸飛的畫作,逸飛一來北京大家就聚在一起坐坐聊天,一來二去我就和逸飛混熟了。每次去上海逸飛總忙著做東,招待一桌人特別熱鬧。他還帶我們參觀他的畫室,談論他的大美術概念。他將油畫、雕塑、電影、服飾以及環境設計都放在考慮的範圍之內,以期重新演繹新的美術觀念。
逸飛說,電影是動態的繪畫,雕塑是立體的繪畫,繪畫的左擁右抱的感覺真好。他把我們都說樂了。聊起雕塑,他說他已做了嚐試,馬上赴巴黎展出,並把照片拿給我們看,其得意溢於言表。沒多久,上海新天地的逸飛之家落成,我們結伴去參觀為朋友捧場。他那件赴法展覽的雕塑悄然陳列在大廳之中。我問他作品的名稱,逸飛笑笑說:“在家叫《上海少女》,出門就叫《東方少女》。”
我當時就覺得這個思路有意思,外國人確切知道上海的不如東方的多,其實一百多年前西方人認識的東方是印度以東,包括中國日本朝鮮都算東方,這一點與我們那時對西方的認知相同。沒過多久,鄧先生告訴我逸飛想把《上海少女》賣給他,說實在的,當時我還十分驚訝,說這麼高大的雕塑放在哪兒啊!鄧先生說,放博物館吧!
陳逸飛親自護送《上海少女》到北京交付觀複博物館時正值2004年秋天,十幾位工人卸車時鉚足了氣力,博物館辦公室有個挑空空間,有近九米高,《上海少女》放在那裏尺度適中,我站在二層樓梯口,趴在欄杆上對陳逸飛說:“我這個位置可以再做一個《上海老開》的雕塑,俯身與‘上海少女’調情。”沒想到陳逸飛大笑後爽快地答應了,他說這個主意好,讓作品可以互動。當時雕塑基座尚沒安裝,雕塑平擺浮擱在地上,我扶著《上海少女》心裏還擔心她是否穩固。陳逸飛指著鑲在底座上的《上海少女》黃銅標牌說,臨時趕製的,粗糙了些,回去以後會補上一塊精製的說明牌。誰知這一幕竟成了曆史的回憶。來年春天,逸飛先生突發疾病,與世長辭。
《上海少女》矗立在觀複博物館十年之久,直到鄧南威先生與我談及想將這件陳逸飛先生的唯一雕塑捐贈回上海時,我才覺得十年一瞬。我們在一個和煦的秋天下午,邊喝茶邊談論著觀複博物館入駐上海中心37層的事,鄧先生突然萌生了讓《上海少女》回家的念頭。思來想去,覺得將陳逸飛先生的這件佳作安放在即將落成的上海中心大廈再合適不過。先是上海畢竟是《上海少女》曾有的家;再者《上海少女》修長曼妙扭動的身姿與上海中心緩慢扭轉的外形何其吻合;冥冥之中,這好像也是逸飛的願望,《上海少女》榮歸故裏遂成現實。
我一直以為我們是活在現實中的人,誰知道我們也能見證曆史。逸飛走得突然,誰也沒有想到,以致許多後事無解無終。好在他的作品《上海少女》在他身後又回到了上海,並永遠站在上海中心大廳內眺望藍天。我想逸飛的在天之靈,一定能與之溝通,而我們與大眾一道用心靈傾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