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眼前這個人似乎從某種情緒中掙紮出來,肩背又漸漸挺直,如同一柄沉靜而鋒利的長劍,司徒灼便轉身放心地邁開步子。
“我看到自己跌入冰河,”身後穿來淡然而平靜的聲音,仿佛隻是在陳述別人的故事,“雪山腳下冰封千裏,一掌將我拍入河中的是我父親。”
二人在五行之陣中穿梭良久,終於在金象之宮中找到了一處缺口,然而那處缺口之下卻是一個深不見底的裂淵,無法判斷是不是通往下一層的路,又亦或是布滿機關箭陣,司徒灼與蘇合煦都不敢輕舉妄動,隻是望向裂淵的對麵,一扇破落筆法鐫刻的大門,仍舊是四個字,生死之線。
大門之下的石台與二人所站隻台唯有一根繩索相連,蘇合煦俯身下去試了試繩索是否牢固,二人便踩著長索,縱身輕掠至門前。
長索在石台承重之後便忽然掉了下去,不知這次又是什麼迷陣,司徒灼心中略有些忐忑,回身看已無退路,但已至此處,接下來隻能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唯有背水一戰,然而生滅之門推開,裏頭的一片陳設讓二人有些瞠目——
從各處搜集的奇珍異玩,星鬥模型,木甲鳥獸,與人一般高的神色各異的六臂銅偶,玲琅滿目,更有山川圖誌,沙盤堆出的山河地理風貌,宛如一座巨大的寶庫。
“先找找青鸞草在不在這。”蘇合煦一語提醒,二人便分身各處尋找。
青鸞草長與昆侖山陰,需用雪水澆灌,生命力極強,想必烏冶要保存它也必定是放在陰暗潮濕之處,蘇合煦尋著各處角落,心中恍然掠過一絲寒意,陡然回身之時,見四個銅偶已逼至身後,各自持著兵器劈砍過來。
一瞬間殺機大盛,蘇合煦並指為劍,縱橫捭闔間雙手劍氣陡漲,金鐵交集之聲不跌傳來,銅偶力大無比,四個依次輪番攻擊,彌補了自身動作遲緩的不足,第一個一招未畢,第二個已接上下一招,如此往複,攻擊節奏竟如同常人般靈活多變,蘇合煦一麵招架勉強後退,一麵高聲大喊,“司徒灼!”
“我在!”聽得出那聲音中的焦急關切之意,司徒灼大聲道,“蘇公子!小心銅偶!”
蘇合煦被這幾個龐然大物逼至角落,心頭戰意大盛,憤然一掌劈出,直卸下銅偶的一條胳膊,卻聽得司徒灼聲音急切,“青鸞草,青鸞草在我這!”
蘇合煦從那露出一絲破綻的攻擊節奏裏搶身而出,逼近司徒灼所在之處,見她被四個銅偶圍堵,劍光交錯之間拚盡全力破出一線,與蘇合煦並肩而立,“蘇公子,你看這些銅偶的腳下。”
蘇合煦低頭一看,才知其中蹊蹺,原來這些銅偶的腳聯通地上的石板滑行,當附近有石板承重之時,便會上前揮臂攻擊,蘇合煦會意,與司徒灼縱身而起,銅偶便止住了攻勢,而未當他們稍鬆一口氣,璣璜噠噠的聲音想起,四麵牆壁上竟射出無數箭陣,二人急忙護住全身空門,一路斬落勁弩落到地麵,箭陣才收起,銅偶便又逼迫上來。
那些勁弩的力道出奇,二人方才一戰,皆有損傷,蘇合煦的衣衫幾處被箭陣割破,司徒灼身上亦有幾處擦傷,若找不到出路,如此輪番連戰定會精疲力竭不死不休。
銅偶揮刀砍來,司徒灼側身急避,一刀砍空的長臂隻將那渾天儀劈得散了架,渾天儀上的銅球骨碌碌地滾落了一地,銅偶的攻擊忽然變得有些奇怪,有兩個竟朝著銅球滾落的方向追了過去。
蘇合煦神色冰冷,衣衫無風自動,雙掌之間盡是暴漲的內勁,進退之間一步步皆大力踩踏著石板,竟是要將其餘六個皆引到身前,司徒灼心中大震,隻得一麵迎擊,一麵在四處奔走,尋找生機之門。
轉圜之間隻聽得身後鈍器入肉的沉悶聲響,蘇合煦左臂血流如注,神色卻愈發孤勇,內勁吞吐一掌下劈,直將銅偶的膝蓋一並削斷,龐然大物轟然倒地,另外的五個卻依舊接連補上缺位。
司徒灼從未見過如此掌法,隻覺得蘇合煦雙掌之間,一手冷冽如冬日寒霜一手和煦如春日烈陽,內息運轉之間仿佛枯榮輪回,生生不滅,內力源源不斷,仿佛永生不息。
然而來不及細想,司徒灼的目光疏忽停留在山河地貌的沙盤後麵,一幅巨大的掛毯,方才觸動牆壁上箭陣機關之時,隻有那處是沒有勁弩連發的,她飛快掠至牆壁之前扯下掛毯,果然出現一道暗門。
司徒灼心中大喜,回身大喊了一聲蘇合煦,身後的人立即會意,隻聽得銅偶碰撞交擊的發出刺耳聲音,腳步逐漸逼近,司徒灼拔開插銷,大力推開這一線生機中的暗門。
“等一下!”蘇合煦短促的聲音在耳邊響起,然而卻頃刻被另一種聲音蓋過,那是尖刃破空的微小聲音,卻在耳邊與心跳一起被放大得出奇,時光仿佛滯了一滯,但仍舊無回天之力。破進皮肉的觸感冰涼而尖銳,近在咫尺的蘇合煦的臉,那雙黑白分明的眸子裏,深色的瞳孔驟然收縮,隨即腰上被大力帶過,司徒灼便感到被人帶著一起滾落進了那扇暗門。
生死之線,誰又能想到這唯一的生機之門打開之時,卻是真正的死路。
司徒灼從恍惚的意識中清醒,抬手摸到了胸前被綁得嚴嚴實實的繃帶,蘇合煦在一旁地上塗塗畫畫,皺著眉頭,似是頗為焦急。
她抬眼看了下頭頂,無數的光點從整個石壁的穹頂上透進來,宛如萬千星辰,光影流轉,美麗而靜謐。
身旁的人仍舊在皺著眉頭思考,似乎頗為投入地在計算著什麼,幾乎沒注意到她醒來,司徒灼隔著密實的繃帶摸到了傷口,想到之前的那一瞬間,那扇暗門裏竟藏著一支透心勁弩,果真是生死一線,當時若不是蘇合煦的護體真氣阻得那勁弩偏開了一分,撫在傷處的手指莫名顫了下,若是偏開一分……到這裏……恐怕自己早已立斃當場。
司徒灼呼吸平順地靠在牆上,這才發現身下墊著的是他的外衫,蘇合煦的左臂也已包紮好,她猜得出那個人正在進行周密的演算,此刻不便打擾,便也一直未出聲。
蘇合煦演算片刻,抬頭望向穹頂,似乎在計算著星子的距離,隨即又扣起兩根手指按在膝上推敲片刻,司徒灼看著他這些小動作,忽然覺得自己還是第一次如此觀察這個人。
身旁的人長歎一口氣,忽然緊緊地皺起眉頭,既而似是惱怒一般地將手中的石子一扔,疲憊而無力地撐著額頭,又忽然轉過臉來看她,二人目光交錯之時,蘇合煦目光突然黯了黯,“抱歉,一直未注意你醒了。我想快點算完,帶你出去。”
司徒灼聽出他語氣中的種種情緒,一時間怔了一怔,隨即綻開一絲笑意,“從未見蘇公子如此心浮氣躁過。”印象中這個人,一直都是冷靜而從容,即便偶爾有少年意氣的衝動之舉,那也是在確保準確的前提之下做出的決定。
“那是姑娘高看我了,蘇某又非太上忘情,若是被觸及到一些胸中軟肋,也隻得汲汲營營,丟盔棄甲,手足無措罷了。”他說這話的時候側過臉來對上了她的視線,目光沉沉,映著頭頂萬千星子的光,似乎藏著深深的暗流湧動。
司徒灼忽然覺得心中一緊,又像是什麼漸漸化開,有些慌張地避開他的目光,視線落到了他塗畫的地上,“你在算什麼?”
“日月之行,星辰之變,”蘇合煦負手望向穹頂星河,“這裏是星辰之間。”
“玲瓏閣主人果然算學造詣頗深,想我們一路走來,從九宮八卦到五行生萬象,既而推演至建築構造,日月之行,周天之變,星辰之間,天外之元。你尚在昏迷中時,我們經過了一個山河之寰,是用垛積術推演土石方陣的石室機關。”蘇合煦說著又撿回那那顆石子,將之前推演的某處劃掉,“現下這個,二十八星宿,計算天外之元,星子的距離,這周天星河裏有幾個星子位置錯了,撥亂反正方能尋得出路。”
司徒灼一字一句聽他說著,心情忽起忽落,想不到自己竟昏迷這麼久,蘇合煦居然過了那個山河之寰,她略微知道垛積術是何等繁難複雜的運算,這個人竟然一個人便解開了閣中機關,如今這星辰之間,四處空無一物,更無任何提示,也居然一下子就能抓住機關消息的要點所在。
這已完全超出班穆老前輩所教給他們的範疇。司徒灼想起當初蘇合煦說過“小時候學過一些”的話,也不好再問,興許是出身名門的世家子不願透露自小教習的師尊名號罷了。
司徒灼不再說話,隻是靜靜地在一旁調息,無意間摸到了懷中冰涼的小瓶子,想到青鸞草已經到手,也算是功夫不負有心人。
靜靜的星辰之間隻有石子劃過石板的聲音,蘇合煦洋洋灑灑地揮袖推算,這一題涉及天文曆法,又要求多個元解,實在龐大艱深,然而憑著那一點微弱的記憶,與縝密靈活的運算能力,再與班穆教與他們的方法融會貫通,舉一反三,蘇合煦沉浸其中,循序漸進,隻覺得愈算愈得其中趣味,一時間隻覺得天地一新,仿佛山重水複柳暗花明,這二十八星宿周天元解竟如抽絲剝繭一般,被蘇合煦按部就班由淺入深地一一解開。
覺察到頭頂的星子被微微撥動,閉目養神的司徒灼睜開眼睛,看著蘇合煦對著滿地的推演過程一一撥弄著星子之間的位置,心下一怔,“解開了嗎?”
她尚對自己無法助其一臂之力有些歉意,又因箭傷在身精氣耗損,更不願在蘇合煦投入推算之時打擾他,如今見他解開機關,從心底裏感到高興,一時之間溢於言表,不由得粲然一笑,蘇合煦將她從地上扶起來,握住她的手,眼底裏是藏不住的歡喜,“最後一個在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