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色未明,二人便被班穆老頭喊起動身上路,蘇合煦向來是個睡得早起得晚的,此時也絲毫不敢懈怠,班穆領著他們走了一段山路,再至一處河灘,又從旁近的樹叢之中拖出一葉小舟來,駛向湖中心一座若隱若現的小島。
天機樓素來是神龍見首不見尾的門派,藏身之處也是頗為隱秘,班穆搖著小舟,又一字一句地囑咐著他們,烏冶雖與他同出一門,但機關之術卻大相徑庭,術業有專攻,班穆造的木甲皆是生活所用,農耕織造皆有涉獵,而烏冶的機關之術,卻重在消息布置,而與班穆長於奇門遁甲河洛堪輿不同的是,烏冶更精通的是算學,常與機關消息融會貫通,從而生出更多變化,這玲瓏閣內正是布置著能真正傷人性命的陣法,萬萬不可大意輕敵。
三人在一處灘塗之前上了岸,無名水澤之中隱現的小島便是靈龜嶼,天機閣的所在之處,此時天光初露,東方透出一線白,蘇合煦舉目四望隻看到遠方叢林掩映之間有小小的簷角顯現,而班穆老先生領著他們駐足的地方卻是河灘不遠處的一方八角壇。
要說是個露天圓台,倒也不完全像,卻像個沒建好的寶塔基座。
班穆催促著二人站在了基座正中,自己卻在圓台的八角之間敲敲打打,似乎在擺弄著什麼東西。司徒灼一路上未吭聲,此時卻實在忍不住問道,“班前輩,我們不去尋那玲瓏閣,站在這裏做什麼?”
班穆未抬頭,隻是一個勁地在周邊敲撥著什麼,哼了一聲道,“這裏便是玲瓏閣。”
二人皆是一驚,再看班穆之時見他抬起頭,一雙眼睛精氣飽滿亮如寒星,“誰告訴你們玲瓏閣是朝上建的了?”
他的話說完,隻聽啪嗒一響,石台轉動了一圈,蘇合煦下意識地一把抓緊了身旁的司徒灼,一瞬間二人隻覺得腳下一空,耳邊風聲呼嘯,再回過神來已落至一處平地,四周黑黢黢一片,伸手不見五指。
蘇合煦夜視能力極佳,掏出火折子點燃了兩側牆壁上的油燈,如豆的燈火漸漸燃燒起來,照亮了三人多高的石室,原來這一處是類似天井的設置,司徒灼推開了唯一一扇石門,梁上有破落鋒利的筆法刻著四個字——九宮之變。
玲瓏閣的第一層,璣璜與榫卯摩擦著,發出吱吱呀呀的聲音,待二人將牆上的燈火都點亮之時,方看清這座巨大的石台——九宮八卦陣如同一台龐大的磨盤緩緩轉動,八卦演為六十四卦,每一卦中又含一九宮,而每一宮中都有一小小的刻度盤,連接著八卦陣的主輪軸轉動,不斷變換著刻度,四十五個方位,六十四卦,相互推演著刻數,更有陰陽奇偶的關係相錯相連,無窮變幻,精妙之處隻看得二人目不暇接。
若隻是將這六十四卦中隱含的無數九宮之數算出來,隻需耗些時間倒也不難,而如今這個九宮八卦陣,卻是卦卦相連,環環相扣,牽一發而動全身,且在不斷的周天運轉之中,使得每一個刻數皆在不停變換,即便一眼望去,也斷然無法一下子記住那麼多數字,加之石室中光線昏暗,這八卦陣又如此巨大,不能一眼盡收,蘇合煦與司徒灼對望一眼,後者抿了抿嘴角,“坤、巽、離、兌四個方位交給我,蘇公子且算其餘四陽卦方位的九宮之數,我們同時擇一刻度算起,若最後對不上,便再替換。”
蘇合煦點頭附議,司徒灼身形一展,已在坤位站定,蘇合煦在乾位撿了顆石子,隔著卦盤相望的兩人皆是神色肅然,眉目間隱現微微的少年意氣,隨即默契地同時低頭掠了一眼,便不約而同地一起轉身在牆壁上推演起算法來。
石室中無人再說話,唯有璣璜與輪軸的轉動之聲,以及石頭在牆壁上刮過的聲音,司徒灼膽大心細,蘇合煦從容不迫,二人背向而立,將拱形的石壁當作長卷那般,揮灑肆意,運算完一格,便回身撥動一格輪盤,二人心照不宣,推演的節奏也完全一致,你追我趕分毫不讓,卻像是有幾分一較高下之意。
乾坤,離兌,九宮中的刻盤已悉數被撥動,此卦中四眼便卡死不再運轉,蘇合煦與司徒灼二人頗為投入地運算了一個時辰,方覺肩背有些酸累,可推演正至破雲穿霧之際,愈是煩難,愈是分毫不能有差錯,二人神遊其間,不覺鬥轉星移,已是日落月出,晝去夜來。
司徒灼算至最後一眼,轉身回望,蘇合煦也恰在此時停手,彼此之間都看得出隱隱的疲色,蘇合煦將手中的石子隨手扔了,哂然一笑,“最後一步了,一起吧?”
“當然。”司徒灼微微揚眉,頗有些意氣奮發,說著便將手覆上最後一個細小的輪盤,隨即同時的哢嗒一聲,整個九宮八卦盤便停止了轉動。
二人斂了神色,忍受著這一刻荒寂如死的安靜。
石室頂部掉下來簌簌的灰,牆壁內部有什麼在細微震動,卡死的九宮八卦盤疏忽重新運轉,而這回卻是陰陽陡轉,逆行周天,轉速愈快隻覺得石室搖搖欲墜,頃刻間,腳下又是一空,身體與崩塌的石室一同急速下落,司徒灼落地之時隻覺得碎土磚礫接二連三地砸下來,頭頂上傳來轟然巨響,隨即一道人影掠過,周身下落的物什似乎被無形的力勁阻了一阻,仿佛時光凝定了一瞬,待那人影護住退了半步才聽得身後崩塌陷落的聲音。
司徒灼心有餘悸,好在蘇合煦搶身前來也未曾受傷,二人忙撿了一處安全的角落安頓,此時進玲瓏閣已過去一天,水米未進,又算了一整日數數,隻覺得身心俱疲。司徒灼咬著一角班老頭做的蒸糕,接過身旁人遞來的水喝了一口,想起方才千鈞一發的險境,又忽然想到之前在天波莊阻斷風雷塢白敬堂一眾時,薛燾的毒針被隔空折了準頭,就如同剛剛下落的土石被隔空阻滯那般一樣,便側過頭有些好奇問身旁的蘇合煦,“方才你用的是什麼內勁?”
蘇合煦一雙眉眼略略遲疑,便又神色從容道,“哦,不過是護體真氣罷了,”隨即又看了看司徒灼,“方才真是有驚無險,不過好在算是過了一關,接下去又不知會有什麼機關險境,我們務必要謹慎行事。”
司徒灼咬著蒸糕點點頭,二人稍作調息,便又刻不容緩地繼續前進。
度過掩土鋪就的浮板,木石滾落的狹小石梯,好在二人輕身功夫不差,矯捷且隨機應變,一路下探皆是有驚無險,直到進入第二層五行之象間。
石砌的壁壘直頂到穹頂,二人在其間輾轉尋路,漸漸感到迷陣無形,幻象叢生,司徒灼左支右絀,心中愈發焦急鬱躁,隻覺得心頭火起,胸中似灼燒一般欲吐之而後快,再看腳下石板不見了,似有滾滾岩漿湧出,熾烈無比,司徒灼心下大驚,拔足便奔,眼前又似重巒疊嶂,揮散不去,自己竟似站在萬丈深淵之上,低頭隻見腳下一線峽穀,周身頓時血冷如冰,再輾轉間奔出百十步,隻覺得四野狂風大作,落木蕭蕭,頓覺淒愴欲死,司徒灼獨立此間,心境陡轉,神誌裏忽地透出一絲清明之誌來,回想方才種種異象,原是自己過了迷陣之中火土木三象,這五行象間迷陣變幻,能生出人心之異象,使之驚怖欲死迷失其間,無法出陣,一念至此,司徒灼甫平氣息,閉目醒誌,五行生出萬象,萬象迷眼,此乃攻心之陣,若是心外無物,一忘皆空,方能褪去這由人心而起的迷嶂。
司徒灼澄思凝慮,抱元守一,默默運起玄門中返本歸元心法,吐故納新,心緒漸平,直至物我兩忘,靈台一片澄明,再緩緩睜眼望去,四周異象再無,不過皆是一些土石高牆而已。
長籲一口氣,才恍然發覺,自己從火象之陣中迷失,倉皇奔逃,不知不覺竟與蘇合煦分散,但想到蘇合煦穎悟過人又心思縝密,該是能看出這迷陣的端倪。司徒灼一麵暗忖一麵返身回去尋人,一路心境澄明,無憂亦無怖,倒是在這無形迷陣中穿梭自如。直到進入水象之宮,才看到那個靠坐在角落裏的人影。
司徒灼急忙探身上前,蘇合煦雙目緊閉,眉峰微微蹙起,整個人看上去脆弱而無助。司徒灼怔了一怔,一想到認識這個人以來,都是一副準確果斷而又從容不迫的樣子,如今竟如此情狀,定是被這迷陣蠱惑,困於心魔無法自拔,司徒灼心中焦慮萬分,握緊了他的手一遍遍喊著蘇合煦的名字,才覺彼此手中皆是細汗。蘇合煦漸漸醒轉,雙眼睜開之時似乎迷蒙著一層水霧,神色漸漸凝聚之時,才看到近在咫尺的少女似乎鬆了一大口氣,“醒了就好,感覺怎樣,有沒有哪裏不舒服?好點沒有?”
蘇合煦仍舊有些發怔,回想起夢境的種種,心下仍是隱隱的驚痛,司徒灼將返本歸元的口訣教他默念,又讓他抱元守一摒除雜念,見他逐漸回複,才放心地鬆開了緊握住的手。
“原來這陣法皆是人心映射,司徒姑娘心如赤子,通靈剔透,即便異象叢生也能看破。”蘇合煦似乎有些疲乏,對她淡淡笑了一笑。
“那蘇公子……”司徒灼略做遲疑,“蘇公子心思聰穎,怎地會被這水象之宮困住?”
“我看到了一些不太愉快的記憶。”蘇合煦抿了抿嘴角,神色一瞬間有些恍惚,司徒灼隻怕他又會被這迷陣勾住心魄,忙拉住他的手,與他並肩站起來,“蘇公子若是擔心,我來帶你出去。”
被她這樣緊緊抓著,掌心常年練劍的薄繭上皆是細汗,蘇合煦愣了一愣,似乎覺得心中一塊地方頓時柔軟了起來,少女臉上勇敢而果斷的神色,擔心又想照顧的心情,蘇合煦靜靜看著,驀地反握住她的手,“好的,姑娘帶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