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合煦走得快,全然不知道而後兩人說得話,他與陸南徵在莊中互相道別後,便腳步輕快地回了客房的院子,隻是一踏入院門,便見到渾身散發著哀怨氣場的封白樂正坐在廊下喝悶酒。
封大夫見他進來,憤憤地拍著桌子,“你如今要問我,我也不知道從何說起了!”
蘇合煦抱著手臂站在他麵前,一副雲淡風輕的樣子,“陸二小姐怎麼拒絕你的?”
“蘇合煦!有點人性好嗎!”
“好吧,我道歉,我反省,不該在你的傷口上撒鹽。”蘇合煦今日心情頗好,一時間放鬆過度,隻覺得有些對不住封大夫,隻得故作苦悶安慰他道,“其實我一直都覺得,你與二小姐並不相配。”
封白樂搖著酒壺,斜睨他,“此話怎講啊。”
“陸瓔瓔稱得上是武林名門閨秀,又自小體弱,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想必對伴侶的好感隻能靠外人的口耳相傳積累起來,年幼時留下印象的,往往會成為長大後向往的對象,這樣的姑娘深情而專一,即便是後來碰到的人也無法撼動她心中的那個形象半分。”
封白樂目瞪口呆地看著蘇合煦,仿佛不認識他一般,怔怔道,“你太可怕了,繼續說。”
“那日陸二小姐曾在你麵前臉紅過,是司徒姑娘隨性說到了她們二人之間的事,她一時羞澀不是因為你會聽到,而是怕司徒灼不小心說給另外的人聽到,我想陸二小姐喜歡的人,應該也是司徒灼認識的人,且也是親近的人,畢竟司徒灼不會對外人那般說話隨意。”
封白樂憤恨地看著他,仰首猛灌了數口酒,喘著氣將那酒壺重重地擱在桌上,“繼續!”
“司徒灼幼時與雪穀大弟子失散,之後又被接回莊中,我想與天波莊能有過接觸的無非是大弟子江禹與二弟子洛懷冰,你前幾日在陸二小姐麵前賣弄從雪穀江禹處學來的潮生雲起的茶藝,那個時候,陸瓔瓔是不是看著你的手法說了,她喜歡的人也會這‘潮生雲起’?”
封白樂喝得已有些上頭了,看著他嗬嗬嗬地笑起來,指著他沒好氣道,“你個怪物。”
“我說了這麼多,不過讓你把單戀無果的痛苦轉移到對我的嘲諷與憤怒上來,封大夫,作為好友我用心良苦,仁至義盡,切莫辜負我的苦心。”
“蘇合煦,是我喝多了,還是你喝多了?”封白樂耷拉著眼皮看著他笑開,“怎地覺得你今日如此……多話……你受什麼刺激了?”
封白樂說著打了一個響亮的酒嗝,顫顫巍巍地又要往瓶子裏倒酒,蘇合煦眼疾手快地奪過,淡然道,“等你清醒了再告訴你,”,說著又喚了小廝過來收拾,將不省人事的封白樂抬回房中,各自睡下。
有人噙著一絲淡然笑意入睡,也有人輾轉反側,中夜不能寐。
司徒灼裹著被子翻了個身,想起之前在後花園內陸老夫人說過的話,依舊聲聲在耳。
“蘇公子俠肝義膽,又品貌皆佳,自然會讓姑娘家心生向往。”
“隻是,小灼啊,他對你也是這般心意嗎?”
“對你是否坦誠,是否彼此了解,你們萍水相逢,相識不久,有許許多多的事情還不明白,伯母在此多說一句,你一定要仔細斟酌考慮。”
司徒灼悠悠地歎了一口氣,又接連想到之前向陸瓔瓔問過的護體真氣一事,隻想得心中一團煩亂,在天機樓那會幾乎互托生死,可回了天波山莊,卻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樣,司徒灼甚至懷疑在玲瓏閣中的那個人到底是不是蘇合煦,可是明明那人,也沒有準確地向自己表達過什麼,實在沒有立場去問他,這般自尋煩惱,心緒難平,倒顯得自己庸人自擾了。
司徒灼糾結了一夜,半夢半醒,結果睡得日上三竿才起,庭院裏的鳥雀在梅樹間棲著,嚶嚶成韻,隔壁屋子裏封白樂已準時過來給陸瓔瓔號脈了。
陸瓔瓔號完脈喝了藥都是要打個盹的,此時也不便打擾,司徒灼去中堂給陸老夫人請了個安,便又轉到客房,蘇合煦仍舊不在。
倒是正給梅樹修枝的小廝告訴她,蘇公子一早便出莊了,好像是去湖州城的方向。
司徒灼有些訝異,蘇合煦早起進城,似乎不是什麼常有的事,一想到自己也好幾日未出莊了,索性也去城中逛一逛。
司徒灼一路打馬至湖州城,隻覺得精氣神皆振奮了很多,胸臆中被這料峭的春寒充斥,倒不覺得多冷,冬日即將過去,城郊的農戶已開始翻耕土地,司徒灼恍然發覺這一切井井有條,秩序安然,全然不會為個人的心緒得失而影響半分,天道周而複始,枯榮運轉不息,便愈發感到自己昨日的小情緒無足輕重了。
湖州城與平日裏並未太大不同,隻是最近多了些許西域人士,一個個奇裝異服高鼻深目,與一些老百姓指手畫腳地講著什麼,司徒灼路過那日的錢莊,忽然突發奇想,問錢串子買了蘇合煦如今的下落,本以為這神來一筆會砸了錢串子買賣消息的招牌,卻未料到錢串子連這個都知道,司徒灼瞠目結舌之際心底卻記住了那個酒肆的名字,隻當是路過看一眼,卻沒料到這裏生意頗好,小二又無比熱情,直將她迎入樓上雅座,說是可臨街觀景。
不遠處的隔間似乎有人語,司徒灼啜了一口店家推薦的碧螺春,隻覺得沁人心脾,那人語的聲音卻不由自主地落入耳中。
“二公子明白就好,南方武林近來不太平,大公子對二公子頗為掛懷,讓老朽務必叮囑公子置身事外,至於玄門雪穀那邊,大公子覺得……”
“白叔叔是說我與雪穀三弟子驚河夜雨結識一事吧?”司徒灼驀地聽到蘇合煦的聲音,那說話的語氣有些陌生,穎指氣使,又還帶著微微的揶揄,“我與司徒灼不過泛泛之交,本是想利用她了解一些二弟子洛懷冰的情況,不料又扯進了一堆莫名其妙的事裏,麻煩白叔叔告訴我大哥,我會盡快抽身,至於他要的另外一些情報,我也會整理了交給青崖讓他帶回去。”
蘇合煦今日起了個大早,本就困倦無比,如今屈著手指敲著桌角,忽然聽到外頭似乎有椅子翻倒的聲音,接著便是有人匆匆跑下樓,那步法雜亂無章,想必此人定是慌亂無措。
可到底無暇再顧其他,蘇合煦想起一事,便問那白姓的老者,“扶光教竟滲透到江南來了,我大哥有沒有留意過此事?”
他起身替那老者添茶,那人望了他一眼,臉上依舊是一副刻板的表情,“朝廷放的人,大公子隨他們去,等要弄出事情來才歸我們管,何況這才剛剛放了幾個進來試試而已。”
“隻放了幾個進來,便就能跑到江南來,莫不是早有計劃?”
那老者抬眼看他,語氣森然,“二公子莫要多管,此事大公子自有計較。”
蘇合煦點點頭,向後靠進椅背裏,似乎頗為閑適,那老者又道,“二公子少時吃了很多苦,又背井離鄉多年,想必對中原武林局勢不甚了解……”
“非也,”蘇合煦忽然打斷他,“我在那處,學的第一門心法便是‘觀局’,這天下大勢,武林命脈皆是有章可循,有法可依,現在不過浮雲遮眼,待雲破月來,自然能將此間種種梳理清楚。”
“二公子素來聰明圓融,大公子隻是不想你插手一些沒有必要的事情。”
“白叔叔的意思我明白,”蘇合煦點頭應著,隨即又忽然記起一事,便拿出兩冊書卷交到他手上,“這二冊是妙工聖手送我的書,一些行軍布陣機要,麻煩白叔叔帶給三弟吧。”
自談話開始便一直拉著臉的老者,這時神色才微微緩和了些,點著頭將那些舊書冊的角落一一捋平,才仔細地收進懷中。
蘇合煦望了一眼窗外,見多日未放晴的天終於開始飄起雨絲,天邊陡然炸響一個春雷,想著似乎快到驚蟄的節氣了,氣候即將轉暖,這即將是他回到這紛擾紅塵的第一個春天。
雨在午後越落越大,送走那二人之後,蘇合煦便動身返回天波山莊,早春的雨淋漓綿密,卻濕不了他的衣衫,所有的雨絲隻落到身前便消弭無形了,蘇合煦一路趕回莊中之時,雖未就傘整個人卻是幹的。
客院中的走廊下靜靜站著一人,見他進了院門才從廊下走出來,一襲緗色羅裙,很快被雨打濕了肩頭。
司徒灼持著劍,對他展顏一笑,那笑容裏卻透著說不出的複雜滋味,“蘇公子,今日難得有雅興,正想與你切磋一番,恭候多時了。”
她話音剛落便就立即出劍破空刺來,蘇合煦未作準備,隻得貼著劍身迅速飛掠,交錯而過的身形之間,她見到司徒灼星眸微閃,裏頭不知是落了雨還是落入了其他什麼東西。
可是未等細想,司徒灼持劍及胸,劍身微妙地側過一個弧度,雨水從光亮的玄鐵劍刃上滾落,蕩開美妙的弧線,蘇合煦認得,那竟是驚河夜雨劍的起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