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手指輕輕撫過掌心,懷真卻覺著不寒而栗,還未言語,阿劍又道:“我十二歲回來大舜,袁先生常常跟我說起昔日德妃之事,也曾說過你很像是德妃娘娘,不管是容貌,還是性情……”
阿劍說到這裏,便抬眸看向懷真,眼神中透出癡癡迷迷之意來,溫聲說道:“袁先生一輩子牽念的人,為了她不惜離經叛道,逆天而行,倘若你成了我的人,先生在天之靈,也一定會覺著欣慰。”
懷真萬想不到,他竟說出這種話來,一時竟不知從何說起。
阿劍望著她,便道:“懷真,你覺得呢?”
懷真無言以對,隻是滿心恨意無處宣泄,見他仍握著自己的手,便想也不想,抓起他的手來,放在嘴邊,狠狠一口咬了下去。
鮮血猛地湧出來,而阿劍卻一動不動,一直等懷真鬆開,他才撫上她的臉頰,望著她沾血的唇瓣,眼中癡迷卻更甚了幾分,身子逐漸傾斜。
正在此刻,忽然又是一聲炮響傳來,震得船身顫動。
阿劍眼中迷惑之色陡然消退,驀地鬆開懷真,便站起身來,匆匆出外。
他來至甲板上定睛一看,卻見舜國的戰船已經距離本船不過百丈開外,方才蔣五鱷等人膽寒,催促著發了火炮,卻並未打中舜船,隻在旁邊掀起極大的水花。
阿劍盯著對麵的船隻,此刻已經不必再用千裏望,已經可以看得清清楚楚,在舜船的船首之上,並肩站著兩個人,正是唐毅跟浙海水師都指揮王贇。
方才那一枚火炮絲毫並沒驚擾到對方,戰船仍舊不緊不慢地逼近過來,而在戰船之後,又有許多小舢板,上頭各有水師士兵,凜然待發。
此刻蔣五鱷已上躥下跳,叫道:“快!發炮!發炮!”
距離如此之近,倘若對方先發火炮,隻怕必死無疑,雖然舜船至今還未曾發炮,但正是這瀕死之前的寧靜,更逼人欲狂似的,因此本船上眾人都不由慌了手腳。
正在此刻,戰船頂上高高的雀室中,那負責瞭望的士兵興奮地向著底下揮手,一邊兒指向東南方向,大叫:“援軍到了!”
遼闊無邊的海麵上,數百艘戰船浩浩蕩蕩地隱隱浮現,聲勢驚人。阿劍拿起千裏望看去,果然看見上頭是本國的旗幟。
而在對麵,浙海水師都指揮王贇放下千裏望,對身邊兒的唐毅說道:“果然倭賊還有後著,唐大人,這會兒該動手了罷,正可一勞永逸!”
唐毅目光閃爍,並不搭腔,王贇老於戰事,情知此刻已經是最佳戰機,見唐毅不言語,不由轉頭看過去,不解他為何竟到了這個份兒上、還不讚同火炮齊發。
與此同時,在海賊站船上,阿劍看一眼身後來到的援軍,又看一眼在前逼近的舜國戰艦,終於轉頭,對良子低語一句。
良子麵露詫異之色,卻極快回到船艙,再出來之時,身邊兒已經多了一個人,因行走不便,竟是微微彎腰,正是懷真。
阿劍見了,便走到跟前兒,把懷真攔腰抱住,他抬頭看了看頭頂高高的瞭望雀室,身形一躍而起,順著桅杆急速而上,不多時,人已經來到雀室之上。
這雀室狹窄,且又極高,海風浩蕩之下,站著也覺艱難,一不留神便會被吹落下去。
懷真以手掩麵,不知他為何把自己帶到此處來。
卻聽阿劍揚聲高叫,道:“唐毅,你看見了麼?”
懷真一震,這才抬起頭來,目光倉皇四看,然而舉目所見,卻是底下那漾動的海水,以及周圍無數艘的戰艦,因太高了,那些龐大的戰船竟也顯得小了許多。
隻一眼,眼前便暈眩起來,令人心悸。
阿劍見她動也不動,又因雀室之上風著實太大,抱著不便,因此便將她輕輕放在腳邊兒上。
懷真定了定神,才又慢慢抬起頭來,順著阿劍所看的方向望過去,果然見對麵不遠,停泊著數十艘的戰船,而當中一艘船上,有一人正往前一步,睜大雙眸仰頭看著她。
懷真一眼看見唐毅,心底的驚慌竟然蕩然無存,眼中的淚還未及落下,已經被海風卷了去。
滿頭青絲被風撩動,拂在麵上,擋住了視線,懷真一手撐著,一邊兒舉手撩起發絲,好讓自己看得更清楚一些。
果然是他……
是那個記憶中的他,今生、前世的他。
懷真驀地笑了,喃喃喚道:“唐叔叔……”她微微哽咽,繼而大聲叫道:“唐叔叔!”
這時侯,兩邊兒均都停了炮火,海麵上竟有一瞬詭異的平靜,仿佛連每個人的呼吸都停止了,人人均都看著高高地雀室上方,卻依稀見海風卷著那極長的青絲,旗幟一樣招搖飛揚。
舜船之上,王贇看著對方那倭國主帥忽然行此異樣舉止,又看到雀室上多了個柔弱女子,本並不是十分清楚對方的意圖,然而轉頭看向身邊兒唐毅之時,卻見他仰頭怔怔地望著那女孩兒,雙眼之中……
先前雖跟唐毅不認識,但卻彼此仰慕已久,當初朝臣彈劾,也多虧他暗中力保。
後來見麵,才知道見麵更勝聞名,其沉靜果決,深謀遠慮之處,更叫人激賞。
他排除非議,一一勸撫地方的官吏將領,又構建工事、興造戰艦、命軍器局大製種種火器……且親自督查水師操練等等,朝廷上的重視以及各種雷厲風行的實幹舉措,讓素來低迷的海疆防備煥然一新,更讓許多本來大有疲怠之意的水師將領們也為之精神一振!
雖聽聞他曾娶過永平郡主……可畢竟情深緣淺,何況兒女情長,於他這般的英偉大丈夫身上,委實不足為提。
然而此刻……王贇心中驀然震動!
他竟無法形容,此刻唐毅麵上那種神情……
更加從來無法想象,這種神情,會出現在唐毅的臉上。
王贇看見了,阿劍自然也看得很是清楚,一切果然如他所料。
——唐毅畢竟是心有忌憚,因懷真在這艘戰船上,故而唐毅投鼠忌器,他畢竟也是有弱點的。
懷真起初還有些喜歡,然而很快就也發現情形不對,便懵懂停下來。
大概是看到懷真臉上笑容逝去,阿劍回頭看她一眼,笑道:“他倒也不是十分絕情之人。”
懷真左右看看,倭國這邊的戰船不過剩了五七艘,然而後麵,卻有近百艘正飛速而來,懷真複又低頭,見底下甲板上,蔣五鱷仍是急不可待地,叫囂道:“開火炮,轟死王蠻子,轟死他們!”這海賊自然老練毒辣,當即也看出空隙。
懷真雙眸驀地睜大,猛抬頭望著阿劍,竟道:“不要動手!求你!”
阿劍一愣,懷真拉著他衣袖,求道:“你叫他們不要動手,我有法子……讓他們投降!”
阿劍挑眉,從小到大,懷真從未這般苦苦哀求過自個兒,何況……阿劍自忖此刻唐毅是絕不會首先開火炮,當下便向傳信官做了個手勢。
懷真怕他不信,便又道:“他曾答應過我,這輩子會許我一個請求,隻要我求他停手,他必然應允。”
阿劍眉頭一皺,心底隱隱覺著此事……仿佛不妥,然而凝視著她含淚的雙眸,心中一動,便點了點頭。
懷真見他答應了,便慢慢地爬起身來,扶著欄杆,勉強站住身子。
阿劍抬手一護,懷真道:“你別碰我,不然他會不高興。”
阿劍哼了聲,果然縮手。懷真深吸一口氣,抬眸看向唐毅。
此刻兩船相距甚近,懷真凝視著他,禁不住又露出歡容來,便舉手揮了揮:“三爺!”
唐毅仍是死死地盯著她,緊閉雙唇,隻頜角隱忍的抽動。
王贇皺皺眉,隱隱有些擔憂之意。
此時,原本浩蕩的海風逐漸停息了,海平如鏡,白鷗翻飛,無邊暢快。
懷真仰頭看了看高遠天際,無垠海洋,此刻忽地記起來了……為何她從未曾來過海上,卻如何竟覺著這場景眼熟。
懷真一念心動,麵上笑意更勝,這才又看向唐毅,道:“唐叔叔,我四歲生日那天,你曾答應過我,這輩子會許我一件事的,你可還記得?”
唐毅雙眸已經通紅,仍舊不語。
懷真停了停,才又道:“如今我已經想到了……大丈夫一諾千金,你一定要答應我。”
阿劍看向唐毅,唇邊微微多了一絲笑意,而笑意還未綻開,便聽懷真大聲道:“現在我求你……且做你心中……那真正想要做的事!——答應我!”
阿劍陡然色變,轉頭怒視懷真,然而目光所及,身邊卻已經空空無人,阿劍一念窒息,雙眸滿是恐懼……目光下移,卻見一道嬌小身影,如斷了翅的鷗鳥似的,直墜而下!
與此同時,舜戰艦上,王贇聽到身邊兒的人低語了兩個字,然後……一口血霧,猛然自他口中噴出。
這兩個字,重若千鈞,沾血帶淚一般,王贇一震,幾乎來不及反應,便喝令:“發炮!”同時搶上前去,便將那往後跌出去的身影抱住!
間不容發,轟響震天,原本平靜無波的海麵上,硝煙彌漫,如起了一場遮天蔽日的大霧。
懷真縱身躍下,隻覺身子從未有這般輕靈自在,人還未落定,耳畔聽到轟然響動,此刻,卻並不覺得刺耳,反而自在的很。
她最後一眼,除了唐毅,還有頭頂那湛藍晴空跟潔白雲朵,她縱身墜落,那滿目碧濤湧動,仿佛喜悅地吟唱著,在迎接她的歸來似的。
此刻在懷真耳邊,依稀又聽見那此晚間夢中,有人道:“東海有萬頃碧濤,可為君之棺槨,君可願意否……”
懷真不覺大笑,淚眼模糊中,依稀見到銀甲束發的平靖夫人,踏波而來,將她緊緊抱入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