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毅一笑不語,永慕看了他半晌,複溫聲道:“放心,所謂‘外舉不避仇,內舉不避親’,何況你的功績,滿朝文武誰不信服?若不如此封賞,隻怕天下百姓也不肯服。——若以後還有人能如你這般勤勉能耐,朕依舊加官進爵,不在話下。”
唐毅便隻謝恩罷了。
話說唐毅出了宮中,恰逢一人也正往外而行,遠遠兒地見了他,便忙止步。
唐毅早認出此是誰人,走上兩步,見那人拱手作揖,已經笑迎上前,唐毅便也笑道:“慕掌櫃,暌違良久,不知可好?”
原來此人正是慕寧瑄,依舊是素袍烏冠,飄然出色,見唐毅如此,便也笑說:“拖賴唐大人的福,向來安穩。”
兩人一前一後,往外自去,唐毅知道他今日進宮是為何事,便道:“慕掌櫃既然說安穩,自然最看重的便是這個,如何卻不向安穩裏去,卻偏要從驚濤駭浪裏行呢?”
這話別人聽了,隻怕不解,然而慕寧瑄卻心裏通明,因笑道:“慕某臨海而居,最知道水性的,有時候看著平穩無波,然水底下,卻是漩渦處處,暗湧不絕,倘有人被此假相迷惑,隻覺安穩舒適,隻怕殞身不覺而已。至於驚濤駭浪,若然習慣了,豈不聞有那一句——弄潮兒向濤頭立,手把紅旗旗不濕?何況如今海匪畏怯,倭人退避,還要多謝唐大人造福萬民。”
慕寧瑄說著,便端然舉手,向著唐毅深深一揖。
原來自從海疆靖平,大舜海防日漸鞏固,水師名揚海上,海禁解了之後,海外各國比如蘇祿,滿剌加,蘇蘭等相繼來朝,海道亦逐漸恢複通暢。
近來皇帝又下了旨,籌備海船出使之事,慕寧瑄今日便是特意為此而來。
當初慕寧瑄把重金所得的金釵又“物歸原主”,便是看準了唐毅所為,故而“壓”了來日所圖。
倘若不是唐毅先前進言,皇帝又怎會動心欲派使船,縱然指派,奉旨行海之職,也未必會落在慕寧瑄身上。
這也是唐毅承記著慕寧瑄當日暗中報信之情,投桃報李罷了。
唐毅見他多禮,便笑吟吟道:“慕掌櫃不必如此,我原本也是覺著你心有四海,倒不是個一味貪利之人,正朝廷水軍初成,也要出海航行,巡揚國威,慕掌櫃又是個玲瓏八麵之人,若是同使臣同行,自然相得益彰,也盼慕掌櫃體沐皇恩才好。”
慕寧瑄連連點頭,聽到最後一句,明白唐毅的意思,便垂眸正色道:“大人也知道慕某,雖不敢說富可敵國,卻也有幾世用不盡的金銀,當初未行海禁之前,兀自可以任海而行,雖盜匪倭寇橫行,以慕某的財力,未必不足以相抗,然而一人之力,又有多大?到底極有限,何況海道不暢,四海各國都不敢來往,加上朝廷不理,官吏無能,真真叫人灰心……當初來到京中,本也並沒存多大所願,不料正大人致力海疆之事,正如滿目黑暗之中見一燈火光。”
慕寧瑄倒的確是富可敵國,當初也自有一隊浩大船隊以及護衛罷了,然而他縱然能自倭人跟海匪叢中突圍而出,航行各國,然而因舜水軍弱勢,各國不免冷眼。
以至於後來大舜又行海禁,因此縱然海上遼闊無垠,卻竟然是寸步難行了。
一直等到今日,終於複揚眉吐氣。
慕寧瑄說到這裏,頗為感慨,長長地籲了口氣道:“今日大舜水師初見起色,海外各國亦重又來朝,豈不叫人振奮?在民在商,慕某也始終都是大舜子民,也始終銘感大人之恩德在心。”
唐毅聞言笑笑,抬手在他臂上輕輕一拍:“慕掌櫃能有這份心懷,也不枉我舉薦之意了,既如此,且先祝海行順暢,早日歸來如何?”
慕寧瑄躬身還禮:“必然如此。”
如此一年之後,沿海各地戰船統共起來,已經有一千八百餘艘,可見再過四年,必然過三千無礙。
海防煥然一新,流露出兵強船壯的氣象來。
皇帝又下旨,定在來年五月,命沿海十一地水師各派兵力,組成千艘戰船,於沿海各國航行來往,一來是為了彰顯海防之力,同各國互通有無,二來也自有威懾之意。
那日,大舜水軍船隻出海之時,浩浩蕩蕩的船隊行於遼闊海麵之上,極大的旗號迎風招展,金色的陽光照在那“舜”字之上,威武光明,眾國懾服。
是年,卻也有一人從泉州回來京中。
淩絕在朝堂上麵聖之後,又順序去賢王府拜見,而後便又去見過唐毅。
原來近來,泉州之事終於蕩平,重選能吏良將,調集戰船,在流求海上一帶,同倭人海賊連番交手,最終敵人敗退。
在流求小王請求之下,又將大舜水軍二百艘戰船,連同水軍兩千人駐紮在流求島上,以保萬無一失。
流求小國去了海匪跟倭人之苦,舉國歡騰,又也派了使者進京謝恩。
經過這外派的一番曆練,昔日如璞玉似的少年,如今卻已經打磨出一種叫人無法輕視的光華來,其行事態度,應答言談,並不似唐毅,卻自另有一番令人敬服的氣質。
淩絕口述過後,便告辭出府,這才自回淩府同家人團聚。
唐毅送他去了,垂眸想了半晌,不由一笑,如感慨,如欣慰,如釋然。
又過月餘,這日,唐毅自外頭回來,微皺雙眉,負手踱步進了書房。
懷真正叫丫鬟送了湯水來,見他如此,知道必有愁事,便問道:“是怎麼了?”
唐毅抬頭看她,歎了幾聲,終於黯然說道:“近來詹民國新王登基,早送了國書前來……我大概又要出使去了。”
懷真心頭一顫,自打他從海疆回來,終究安安穩穩甜甜蜜蜜地過了這近兩年時光,都忘了分開是何等淒惶了,然而畢竟知道這是他的本職,又怎好因私廢公,又絆扯他呢?
懷真便隻當若無其事的,笑道:“你既然坐在這個位子上,自然就知道免不了的……好歹過了這許久才派你出使,已經是好的了呢。”
唐毅挑了挑眉:“你舍得麼?”
懷真道:“哪裏是我舍得不舍得能決定的?罷了,先喝了這湯。”
唐毅一瞧,又是鱔魚湯,不由苦笑道:“喝了一年多了,每日必有,已經該好了罷?”
果然,因懷真調理得當,這兩年時光裏,他發鬢中的白發減退大半,如今不仔細看,倒也瞧不出來什麼了。
然而縱然是再美味的湯水,連著喝一個月,也會叫人膩歪,何況他連喝了兩年呢?竟比苦藥還難喝幾分。
這也是唐毅心性跟常人不同,又感念懷真之意,故而竟咬牙不棄而已。
懷真聞言,白他一眼,因想著他又要遠行,還不知是什麼光景呢,自然心裏又是淒然,又且暗憤,便故意道:“別拖懶,快喝了,少一口都不成。”說著,故意地又撒了一把黑芝麻在湯裏。
唐毅唉聲歎氣,到底端起來,愁眉苦臉地喝了,懷真見他喝苦藥一般,才抿嘴笑了,忽地又想起小瑾兒跟神佑,便又轉笑為憂,低低道:“你走不打緊,他們兩個,又要想念你了。”見他唇上沾了一顆芝麻,便掏出帕子,又給他輕輕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