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的盡頭16(3 / 3)

待兩人吃完回收了碗筷,緩步踱出店門,天上又開始飄起雪來。靳雨青幾步跑到了道路對麵,踩在窄窄的馬路牙子上,仰頭望著灰白的天空,思緒似被漫天飄揚的雪花吸入了無端的雲層。

“老師,”半晌,靳雨青才回過頭,認真鄭重地喚他道,“還有一個人,我希望你能夠見一見。”

這句話裏似乎著重強調了“你”,可仔細聽來卻又不是那麼分明。

不知為什麼,楚亦揚從那樣諱莫如深的眼神中讀出了乞求的意味,他甚至覺得這其中一定有什麼陰謀,是一件讓靳雨青最牽掛最放心不下的事情。一旦這件事情得到了解決,這個青年就會像風箏一樣,奔向他無法企及的深淵彼岸。

可他還是點了點頭——如果這件事重要到三年來從未向別人吐露過,也從未尋求過別人的幫助,那麼得到如此信任的自己又如何能拒絕。

靳雨青喜極,當即拖著他的手鑽進層層疊疊的巷子裏去,熟門熟路地穿過畸形滑膩的小道,嘴裏高興地念叨著:“一定會喜歡你的……如果有你在的話……”

楚亦揚一路琢磨著他零星的字句,待回過神來四處一望,在驚訝中腳步戛然而止:“這裏不是——”

靳雨青被他拽地踉蹌,平穩了身形說道:“是我小時候住過的平房。”他伸手摸了摸牆麵,撚下一指老舊的灰色牆沙,“我其實不是S城本地人,高中以前我和我媽就住在這裏。後來因為我媽工作調動,才從A成遷出落戶在了S市。”

平房很低矮,他踩著花壇邊緣跳起來,能夠看到院子裏麵。他蹦了兩下笑道:“你不知道,我小時候可皮了,我媽管不住我,整天拿著笤帚追著要打我。那時候我家隔壁住著挺奇怪的一戶人,家裏平時隻有個比我大上幾歲的男孩,時不時的有個保姆去做飯,整天黑燈瞎火的。我要是被我媽罵煩了,就會翻牆頭躲他們家去,那人也不趕我。”

靳雨青跳下來,站在楚亦揚麵前,盯著他笑:“那小孩兒可悶了,我跟他講十句,他都不回我一句的。實在是被我說得受不了了,就板著臉瞪著眼睛,像個氣包子一樣。”他清清嗓子,學道,“就這樣——‘你好煩’!……你知道嗎,我有一次把苦瓜汁灌進汽水瓶裏騙他喝,他竟然一口就給喝光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味覺有問題?”

說起童年作的妖,他竟有滔滔不絕之意。

楚亦揚默不作聲地看著他踩著花壇邊兒跳上跳下,一時眼神飄忽到門框頂上,那兒有一隻燕窩,每年都嘰嘰喳喳地叫個不停。視線漸漸與回憶融在一起,他仿佛看到一個男孩兒顫顫巍巍地騎在牆頭上,腳下一個沒踩穩就骨碌摔了下去,撲通一聲砸在窗前,將正在房間裏沉迷看書的人驚醒。

裏麵的少年疑是遭了賊,握著木棍警惕地走出來,卻被門口滿臉泥花的男孩兒嚇了一跳。

“青青!”

隔壁的院落裏傳出怒氣衝衝的吼聲,男孩兒突然伸手抱住他,兩人做賊似的躲在門後。他被迫與這個隻到自己胸口的孩子擠在一起,可他實際上特別討厭別人的觸碰,心裏抵觸得不行。

這好像是鄰居家的孩子,叫——

“我叫靳雨青!小雨草色青的雨青,不許叫我青青!”男孩兒向他伸出手,攤開的手掌裏握著一顆話梅糖。

“……”

當年那個送他話梅糖的泥臉男孩兒的身影,漸漸與眼前雋秀挺拔的青年重疊起來。雖然那顆話梅糖早已沒了蹤影,可那種酸酸甜甜的味道卻留在了心裏,一直伴隨著靳雨青在他腦海中留下的記憶而愈加彌厚,不曾散去。

楚亦揚低頭認真問他,“知道為什麼他喝完了那瓶苦瓜汁嗎?”而後在靳雨青疑惑不解的目光中輕聲開口,“因為他怕不喝的話,你就不高興了,以後再也不會去他那裏避難。”

“你怎麼知道?”

男人啞聲一笑:“我當然知道。因為你每天往他家跑那麼多趟,卻直到他搬走,也從來沒想過問問他的名字。我現在告訴你,你要記住了,那個少年的名字……叫楚、亦、揚。”

——楚亦揚。

靳雨青一怔,隨即在不可思議中猛地睜大眼睛。他似不敢相信當時那個有點自閉的清冷少年,就是眼前這位風度翩翩的年輕教授,他縱然知道楚亦揚是個天才,是個在課堂上不苟言笑的老師,就連教授也是大學破格招聘來的。卻從來沒想過,他們竟然早在那麼久遠的時候,就曾經是親密無間的玩伴。

靳雨青的所有事楚亦揚都知道,但關於他的許多事情,靳雨青卻並不知道。那時距離父母車禍才一年,如果沒有那隻小小的靳雨青每天都去煩他,像個聒噪的鸚鵡,逼著他不得不張嘴說話,說不定後來的楚亦揚真的就會發展成自閉症的模樣。

那些年的時光緩慢,無人叨擾,兩個一大一小的孩子抱著西瓜躺在席上。熱烈的陽光、吵鬧的知了、和緩緩擺動的鍾表,就組成了夏天。那是楚亦揚奮鬥了那麼多年後,得到更多的榮譽和讚賞、賺了更多的錢,也沒能感受過的安寧和愜意。

直到入學禮上,靳雨青長大後的身影再一次出現在他眼前。

那種怦然悸動的感覺,就仿佛是……整片夜空驟然間星光萬丈。

又或許,那時候的心動並不全是真正的戀愛心情,更多的是對最彷徨無助的少年時期的那段朦朧美好的深刻懷念。但在日複一日的注視中,他就開始想把這個單純開朗的人收歸於己了——如果他最終會成為別人的男朋友甚至是丈夫,用同樣溫暖的舉措去攻陷別人的心房——楚亦揚單是想想,就覺得無法忍受。

他幾乎是頃刻之間就被攻城略地,明明已經為人師長,也收到過小姑娘們的熱烈追捧,此刻卻像極了一個猥瑣的偷窺者,暗中注視著靳雨青的一舉一動。就算明知道他們之間的師生關係是道無法跨越的鴻溝,而靳雨青也可能早就不記得他了,可楚亦揚仍然陷入了一場一發不可收拾的狼狽暗戀。

他回過神來,突然感到無比的慶幸——慶幸著最終擁有著靳雨青的是自己,能夠以最親密的身份,參與進他的人生。而不是做個完完全全的旁觀者,目睹他與別人共度生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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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青?!”

正在兩人眼神繚繞,有許多未盡之言的時候,突然一聲喜極欲泣的呼喚扯回了兩人飛遠的思緒。

一堆橙子失手掉到地上,骨碌碌地滾過來,打到楚亦揚的腳背才旋旋停下。

懷裏青年的身體乍然僵硬,他緊緊扒著楚亦揚的手指一層層的收攏,低著頭仿佛是一隻木偶走完了最後一圈發條,連臉上的笑容都刹那間凝固。

楚亦揚慢慢回過頭,壓抑著眼底的驚訝,出聲喚道:“……伯母?”

緊接著,靳雨青重重掐了他一把,讓他住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