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片複雜的情緒中,楚亦揚終於上了車。
山道越行越窄,裏麵積滿了沉雪。他出神地盯著路麵,甚至想著就算靳雨青把車衝出了山道,他都感到欣慰——因為隻有與靳雨青在一起,他才覺得算是壽終正寢,否則無論如何,都隻能是不得善終。
然而在他的胡思亂想裏,靳雨青將車穩穩地開到了臨近的山頭。他被青年拽下車,從山路旁的一條小道裏走下去,翻過禁止入內的警示牌,徒步穿越一片鬆林。等回過神來,卻見前方懸崖邊上,穩穩駐著一座紅瓦小亭。
靳雨青已率先跑了過去,站在亭子裏叫他:“快過來,這裏看日出特別好!”
楚亦揚問:“你怎麼知道有這個地方?”
“我在一個旅行BBS上看到過它的帖子,一直沒有機會來,今天就借機會來找找看。”他笑著指向遠方,“你看,從這兒望過去一定很美。”
楚亦揚卻沒有順著他的指向,而是目不轉睛地盯著靳雨青的臉龐,輕輕的嗯了一聲。
他們掃幹淨了亭裏的雪,在亭子前的台階上坐下來,再往前五六米就是萬丈懸崖。山頂上風雪愈烈,很快將他們掃出的地方重新鋪滿,凜冽的寒風直剌剌地往亭子裏猛灌。楚亦揚回車裏拿了大衣,不由分說地將已經凍僵的靳雨青裹起來,勸他道:“這裏太冷了,我們回車裏吧?”
“不要!”青年固執地抱著膝蓋,蹲坐在台階上。
楚亦揚無奈,仍欲勸說:“雨青,雪下的這樣大,明天或許仍是個陰天……”
陰天,就意味這無論他等多久,都不會有日出了。
沒想到靳雨青突然伸出手,緊緊攥著他的衣角,花了幾秒鍾才扯出一個並不好看的笑容,仰頭望著他:“不要……留下來陪陪我好不好?留下來看日出,就這一回,求你了……好不好,楚亦揚?”
“……”胸腔裏某個地方似被狠狠地紮了一刀,淋漓地流著滾熱的鮮血,將他四肢百骸燙得痙攣。一股酸熱洪流般的湧上眼眶,楚亦揚抬起頭,仰天用力閉了閉眼,才能勉強心平氣和。低沉著坐到他身邊,點點頭:“好,我們等日出。”
靳雨青又心滿意足地笑起來,像個反複無常的小孩。借著楚亦揚的肩膀靠著腦袋。雪花將兩人依偎著的肩頭染成一片茫然的白,他慢慢闔起眼睛,開始輕輕地哼一首歌。那歌雖然不主流,但楚亦揚也會唱,很快哼到副歌的時候也低低的加入進來。
呼嘯的寒風吹不盡輕揚的歌調,周圍鬆枝瑟瑟沙沙,仿若和聲。兩人仿佛在一首歌的婉轉中訴說,在冰雪寒風中癡纏凝望,在等待日光的漫長黑夜裏相擁取暖。
在各路感染者小隊分散各地安置裝置的時候,整個國家都在爭相傳頌著這一壯舉,人們猜測著、揣摩著,對領導著A城基地的神秘黑鷹究竟是誰而充滿了無盡的好奇。但卻沒有人知道,庇護了他們、拯救了他們的都是他們最懼怕的感染者,就連疫苗也出自這些感染者之手。
在這樣舉國歡慶的時候,人們隻沉浸在勝利的喜悅中,而沒有人關注到他們的英雄去了哪裏。
“楚亦揚?”靳雨青的聲音在寒冷中微微發顫,他雙手環緊了男人,小聲喚道,“楚亦揚,你睡著了嗎……”
楚亦揚:“沒有,我聽著呢。”
靳雨青知道他醒著,遂抬起頭來吻他:“我好喜歡你啊!”
沒頭沒腦的告白讓楚亦揚怔了片刻,並不是因為不可置信,而是因為這告白來得太過酸楚。他小心翼翼地吻著青年獻上來的唇|瓣,輕輕舔舐著他的舌麵,仿佛怕動作太大就把他弄壞了。寒風的吹徹讓他渾身上下冷的嚇人,可那雙紅得滴血的瞳仁卻燎著灼灼的火苗,似乎要將楚亦揚的身影燒鑄成永恒,永遠地藏在心裏,藏在不被人偷覷的地方。
楚亦揚回頭環顧,撥開厚厚的雪層,找到了幾株埋在裏麵的草梗。他拔了幾根,編成了一個小小圓環的形狀。靳雨青低著頭認真地看他,直到他將那枯黃的草環舉到自己麵前。
“這是什麼呀?”他笑道。
“戒指。”
靳雨青慢慢收斂了笑容。
楚亦揚說:“我早就準備好了向你求婚,可是三年前,你將我拋下一去不返。後來到A城匆忙找你,那對真戒指被遺留在了華星基地裏。早知道,我該帶過來的……也不至於委屈你戴這個。”
靳雨青不嫌棄地伸出手,看著那草戒指慢慢地套上自己的無名指,他抬起來瞧了瞧,問楚亦揚:“好看嗎?”
“嗯,好看。”
“我也覺得好看。”靳雨青喜滋滋的,吻了下手指,又親了下楚亦揚。
埋了一個冬天的枯草早就失去了韌性,還沒等靳雨青的笑容散去,手指上的草環就崩斷了。他“哎呀”了一聲,愧疚地朝楚亦揚笑一笑,“不好意思,弄壞了。”
楚亦揚竟不忍與他微微含笑的眼睛對視,轉過頭蹲在雪地裏,徒手扒開凍的結結實實的雪層,一次次找到草梗,一次次的編給他。直到第三個也斷掉了,他似無由焦躁了起來,道:“無論多少個,我都會編給你的。”
“沒關係,我不要了。”靳雨青揮揮手,將他拉到身邊坐下,依舊抬起手指看,“我已經記住它長什麼樣子了,永遠也不會忘的。”
“楚亦揚,謝謝你,我很高興。”
楚亦揚說不出話來,湊過去輕輕親他的額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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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過了多久。
風雪終於慢慢,時光卻翩然。
遠處山嶺丘壑之間終於隱約泛起青紅色的霞光,也許五分鍾、十分鍾,那顆烈烈紅日就會躍出被封禁了一個冬天的地平線,漸漸地升起,將久違的曙光照耀向在絕望中沉寂了數年的滄桑大地。
靳雨青朦朦睜開眼,眺望著山嶺盡頭。他將手從溫暖的大衣中探出來,伸到亭子外,驚喜地說:“看啊,楚亦揚,雪停了。”
彌漫了幾個月的雪終於停了,久違的春天即將降臨,可楚亦揚心裏的雪卻呼嘯而至,席卷成一場毀天滅地的暴風。這世上有太多他無法掌控的東西,比如生死,比如別離……所以他鑿不透這冰,也撥不開這雪,隻能任憑這寒意將他跳躍的火|熱心髒一點點、一點點的掩埋。
他苦笑:“是啊,雪停了。”
霞光越來越燦爛,湧躍到虹山仿若一抹點綴著金砂的綾綃,雪雲還沒有散開,就被潑上了洗不掉的虹色,倘若入畫,必是濃彩重墨。
曙霞之色映在靳雨青的瞳裏,他回過頭攬住楚亦揚,輕而繾綣地在耳旁說道:“亦揚,遇見你,真的是我一生中最美的日出了。”
“……我也是。”他回應道。
說罷的刹那間,楚亦揚就覺得淚腺痙攣般的開始抽搐,擋不住、抵不消,他漸漸收攏的兩臂將青年完完全全地箍在懷裏,緊到如果靳雨青還是個活人一定早就無法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