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物件擺在這裏多少年,見證了幾代骨家人的興旺變遷,最終走向頹敗,而它們卻依舊立在這裏,無知無覺。
若是人也能如它們一般無欲無求便好了。
他有些累了,便靠在曾經琉璃總拿來練習飛梭的木偶人身上歇息一會兒,腦海中卻慢慢浮現出二十幾年前,他與骨七、骨十三和骨十七一同在這裏練習的場景來。
人都有年少,那時候,十三輕功最佳,十七性子最活潑,他速度最快,而骨七卻是幾人中最得精髓,也最不安穩的一個。
他還記得,骨七曾數度想要向師父打探關於骨家遺訓的消息,卻始終一無所獲,師父好像特別忌諱於他,不管什麼重要的事情都不曾與他說過,他當年憤憤不甘的神情如今依舊曆曆在目,叫他難以忘懷。
事實證明,骨七果然是最不甘心的一個。
可是如今,師父去了,十三去了,十七去了,而他也到了彌留之日。強撐著將琉璃和琤璵都送走了,他也許可以安心地合眼了。
布滿血絲的渾濁雙目緩緩闔上,骨十一腦海中卻又凝聚出個巧笑倩兮的女子模樣來。
“青雅……”嘶啞的嗓音,緩緩叫出女子的名字來。
“十一郎,等這個孩子生下來,若是兒子我才準他隨你習武,若是女兒,那便要聽我的,好好學女紅,琴棋書畫樣樣不可落下,才不讓女兒跟著你舞刀弄槍呢。”
“好,娘子說什麼便是什麼,我可不敢有異議。”
“哼,當然要都聽我的!”
女子甜蜜的聲音漸遠,繼而在他腦海再次炸響的卻是一聲一聲淒厲的痛呼。
“穩婆,我要保大人,保大人啊!”兵荒馬亂的產房,他焦急地在房門外高聲叫道。
鬢發全然汗濕,與淚水模糊了整張慘白的俏臉。早已有氣無力的青雅聞言卻強撐著身子回應道:“不可!我要孩子,留住這個孩子!”
“青雅!”
“十一郎,”她慘然地笑,“我曉得子嗣對現在的骨家有多重要,留下她,留下她,求求你……”
“青雅……我們以後還會有孩子的,我不能失去你!”
“別騙我了,”她重新躺倒在床榻,咬牙忍痛道,“我早已知曉,昔年舊傷讓我再也不會有第二個孩子了,我都知道……”
“拜托了,十一郎,留下她。”
“若是男孩,便取名作琤璵,若是女孩,便叫琉璃。十一,我隻希望我們的孩子能如美玉般光輝,從此再無瑕疵,再無黑暗……”
“十一郎,今生沒有助你匡複骨家,我也無顏麵對骨家列宗,待我去了,就不必將我葬入祖墳了……”
“這怎麼可以,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怎能不與我合衾而眠?”
“就按我說的辦罷……我很累了……十一郎,原諒我先走一步罷。”
“青雅,奈何橋畔,你等我。”
這麼些年過去了,青雅應當早就入了輪回,重新開啟一段嶄新的人生了罷。
她,應該不會再像今生一般苦痛了罷!
一陣涼風突然襲來,閉目回憶的骨十一被陡然驚醒,忍不住又迎風咳嗽起來。
嘶啞的聲音回蕩在空無一人的練習場,無端便多了數度蒼涼。
一捧熱血灑在麵前的地上,骨十一好不容易止住咳聲,再次無神地靠在木偶上,他淡淡道:“既然來了,便出來陪我說說話罷。”
夕陽漸遠,一陣刺骨沉默後,骨玉緩緩從暗處走了出來。
他的眼中還殘留著難以置信的震驚。
怎麼短短數月,骨十一便熬成了這個樣子!
他的須發,竟然全白了,麵上皺紋一道道深如刀刻,雙目失去了神采與光澤,宛如一段被抽幹所有日月精氣的朽木,即將在凜冽風中散作煙塵。
“你師父叫你來的?”頓了頓,骨十一凝聚些氣力,抬眼問道。
骨玉默了一默,才道:“是。”
“你師父果然是我們這一輩中最傑出的,按理說他比我年歲還大些,如今看來倒是我顯老多了。”
“不是……”骨玉不知該如何開口,他雖與骨十一交過手,還被他打成了重傷,可是這畢竟是自己師叔,當初的他手掌有力,雖不能說豐神俊朗,但也神采攝人,怎的如今……
難道這就是師父骨七所說的……那種毒?
那種貫穿了幾代人血液的烈毒,一旦發作便能將人折磨成這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淒慘模樣嗎!
他也好,師父也好,還有自己,還有高孝瓘身邊那個叫琉璃的丫頭,日後都會落得這般下場嗎?
骨玉的心底,湧起一陣深深的寒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