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老的幽靈依舊統攝著這裏(1 / 3)

古老的幽靈依舊統攝著這裏

我背上雙肩包,裝上礦泉水,拿上鐵鉤子,準備出發撿石頭。這套行頭,是老康提前備好的。和我們一起來的,還有老康的朋友小梁。老康魁梧、平頭、寬臉、粗聲粗氣;小梁精瘦、白淨、金絲邊眼鏡、輕言細語。他們共同癡迷采石,每周相約魔鬼城。我的加入是個巧合:我恰好周五走進了老康的辦公室;我恰好周六有空檔。

見到老康時,我感覺他和那間四方四正的房屋甚為相配。他的渾身都染著辦公室的味道:一種泯滅了個性,過於大眾化的味道。然而,一出辦公室,他便讓自己從一個規矩男,變成瘋狂采石人。老康的蛻變,好像某種鳥類,幼年時是一個模樣,脫毛後又發展出另一個形象;甚而,某些鳥類能同時扮演兩種角色,像雙簧演員那般。

一路上,老康和小梁圍繞著寶石光,有說有笑,而我的雙唇緊繃,像一麵鼓。我像置身黑暗中的劇場,能聽得見所有的歡呼和尖叫,但卻和那喜悅有無形的距離。和兩個男人告別後,我變成一個人。這種狀態的難挨,完全超出我的預想。我看見自己變成了一棵樹,甚至是更大的東西,安靜地佇立在青石灘。

石頭並不遙遠,它們密密匝匝,滿眼都是;它們或大或小,或灰黃或紫綠,圓乎乎、憨傻傻,就躺在我的腳下。那些圓鼓鼓的石子反射著太陽光,放佛剛剛落下一場新雪。這裏的荒涼,並非空無一物,反而正因為石子太多,才更讓荒涼膨脹數倍。放眼望去,那存在於天地間的石子,似乎一點都不比航空母艦少,然而,彌漫在這裏的無盡孤獨,卻讓人好像處於遠古時代。

我瞪大眼睛,努力用鐵鉤撥拉,凝神定氣勘察,卻發現找出來的石頭,和躺在地上的,無任何差別。我低頭細看,不覺一驚:所有的石頭全都一模一樣。當它們躺在地上時,似乎全都散發著永恒之光,可到了掌心,卻變成了一塊焦炭。這些大大小小的物件,如大潮退去後的貝殼,靜靜滯留。時間和風沙塑造了它們,讓它們成為祭品。我若要從如此之多的同類中甄別出精品,不僅需要智慧,更需要耐力。

然而我很快便感覺厭倦——這個單調行為並未為我提供太多的愉悅。喝了口水,丟下鐵鉤,我頹然坐在沙堆上。如果說到達油城,是接近飛速發展的工業化,那麼到達魔鬼城,則是以反方向的力量,將人拉扯回荒原。這兩個世界並不能輕易交融;每一個城,都是一個不斷擴大的、焦躁不安的漩渦,都是另一個世界的桃花源。

老康和小梁的背影,對我的懈怠形成反諷。他們不斷彎腰、彎腰,一心變廢為寶,像遠處磕頭蟲般的采油機。他們是真正的瘋狂——麵對鋪滿石子的戈壁,他們像醉漢,直愣愣朝前邁步,十頭牛都拉不回;又像困獸,早已做好越出牢籠的準備。而我已完全放棄對寶石光的幻想,盤算著如何能回到車上。恍惚間,那兩個黑點般的背影也已不見,隻剩我一人嵌在曠野上。

老康小梁,雖身型各異,但其內部,都有顆焦灼的心髒,在撲騰冒煙。他們用一周時間等待,終於獲得這縱身一跳的機會。石頭當然具有投資、收藏價值,但在我看來,撿石頭,是油田機關人借以擺脫常態生活的借口。采石人從緊張、單調和乏味中逃離出來,奔向曠野,將生物族類的生理本能,極大地釋放出來。於是,到魔鬼城撿石頭,不僅是一種娛樂方式,更可以獲得更多的自由時間、私人時間、情感時間。

一個牧人或農人,絕不會被荒野中的石頭弄得心旌搖動,因為他們可以自己調節日常生活的畫麵,使其更具變化性;但對定點上下班的人來說,這是一種奢望。一進辦公室,他們便要服從於那個空間的全部氣息,那些四方四正的規矩,不定時響起的電話,隨時隨地的大小會議,都讓他們的時間處於碎片狀。他們臣服於油田這個大機器的運作,成為它內部的螺絲釘。他們在上班時間,是一個站在角落的自動售貨機,隻要接到命令的按鈕,便要吐出相應的產品。

采石人的快感來自等待,而我是被拉扯進來的,懵懵懂懂。當我一個人身處闊大戈壁時,不安一點點疊加。在都市,一個人獨處不僅是遊戲,更是幸福;然而現在,一個人聆聽風吼,像遠足的人被幹渴驅趕,已到達瀕死邊緣,連喊救命的氣力都喪失掉。目光所及,除了沙丘、石子、土坡,就是遠方不斷點頭的采油機:它們像是被什麼東西凝固住,長得那麼相似,一樣地恭順,不斷地鞠躬。我試著喊“啊”,可聲音一出口,便被風吞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