魅力高原
散文
作者:紀彥峰
雪落在高原上
隔著千重山萬重水的高原落滿了皚皚的白雪,在我心中漸漸清晰起來。從此它變得那樣深刻,每當我深夜透過夜空看著對麵樓上的燈光的時候,那雪便越下越大,彌漫了我的雙眼,彌漫了我的愁緒,漸漸落滿了我的肩膀與心靈。
父親跺跺布鞋上沾的雪,撩起門簾,走進窯洞,帶進來一股寒氣。弟弟帶著一頭的雪花鑽進門來,那雪花便在頃刻間融化成小水珠,在發尖上閃耀。母親這時候就會停止了手裏的針線活,從炕上下來,掃掃炕上的碎布、線頭,她從雪中抱回來一捆向日葵杆,或者豆秸,開始點火做飯。那雪紛紛揚揚地下著,我們一家人在雪中吃完了母親端上炕的熱騰騰的麵條。
雪落在牛棚上,牛兒在安靜地低頭嚼著過冬的幹草,雪落在雞窩上,它們臥在幹爽溫暖的窩裏,已經進入夢鄉,偶爾有一兩聲低沉的“咕咕”聲透過蓋雞窩的石板傳到院子裏。
雪落在羊圈中,羊兒挨挨擠擠的臥成一堆兒,小羊依偎在羊的懷裏,安靜地反芻,隻是那小羊做什麼都不專心,連反芻也是嚼幾口不嚼了;而大羊們則目光呆呆地盯著某個地方,從容不迫地嚼著食物。晚睡的人們窗戶上透出黃色的光,寧靜中透露出溫馨來,他們在小聲地談論著什麼,不時爆發出大人、小孩攪合在一起的笑聲,這樣的窗戶在風雪之夜亮著,隻有村口的大柳樹知道哪一家的笑聲漸漸散去,燈光滅後,世界歸於黑暗和寧靜。
而那雪依然在夜空中閃耀著,明亮著,紛紛揚揚著,沉默著,安撫著落葉、樹枝,掩蓋了呼哧呼哧喘著氣的牛,包容了熱氣騰騰的窯洞中男人們勞累的呼嚕聲以及其中某個人於睡夢發出的一聲長長的歎息。風卷著雪花,穿過樹枝,輕輕擊打著窗戶紙,紛紛地落在牆根下,草叢裏落滿了雪,隻剩一兩支枯枝條在外麵隨風搖頭晃腦。靜謐中,隻有北風在巨大的雪花飛舞的高原上呼嘯而過,似乎要不著痕跡地帶走什麼。
整夜的雪花埋葬了高原上某個男人的千古夢想,讓他安於風雪交加之夜自家窯洞中籠罩的水汽以及來串門的鄰居製造的滿地的瓜子兒皮,以及妻子的火熱的嘴唇以及如春天般的溫暖,以及兒子在炕上睡夢中的傻笑。雪花埋葬了一些陳舊的往事,順便帶走了一些幹柴以及甚至它們燃燒之後的灰燼,帶走了某個夏日暴雨之後山水渠裏的潺潺水聲,以及某個秋日午後沙塵暴中漫天飛舞的黃沙,以及鄰裏之間的爭吵和殺死了一隻羊在地上留下的斑斑血跡。帶走了虎嘯狼嚎,就連雪夜中的“柴門聞犬吠”也被帶走了。被帶走的高原剩下一個高大廣袤的殼,空蕩蕩地放在那裏,任北風從他的胸脯上肆虐穿行。
曙光穿透千絲萬縷,照亮了村子東頭的第一扇窗戶。下了一夜的雪終於累了,飛舞的慢了一些,稀稀拉拉地飄著。高原鬆弛了下來,宛如長長地歎息了一聲,放下了他的雙肩和兩隻高舉的手臂。臥著的牛站了起來,等著主人加草料,公雞開始打鳴,聲音劃破小院上方的夜空,在雪花飛舞之夜,這叫聲無法劃破夜空。過一會,豬就開始哼哼唧唧了,宛如是高原上的低唱,唱著一首關於生活的古老的歌謠。
早起的女人端著便盆出門,對著那院子外麵的土坡一揚手,黃澄澄的尿液飛揚而出,雪地上頃刻就呈現出被尿液衝開的土地的輪廓。
繼而男人們起床,開始給牛填草料,給女人劈柴,用大掃帚和鐵鍁打掃院子的雪。孩子們也起床了,他們將大人們掃起來的雪堆加上頭,給頭上加上煤塊,一個雪人就成了。高原的表情變得異常生動起來。雪花安靜地看著紛紛擾擾的世界。雪花看著早起的太陽。
要讀書,還是要放羊
呆在陝北高原的山溝裏的時候,我做過很多色彩斑斕的荒誕美夢。雖然因為正在長身體而常餓著肚子,卻絲毫擋不住做夢的熱情。躺在山坡上無所事事的時候腦海裏總是莫名其妙地浮現出某個純粹想象出來的年輕漂亮姑娘的麵容。雖未曾相見,卻總是對她產生無盡的想象,產生綿綿不絕的相思,因終歸不能相見而搞得我痛哭不已。不管夢是多麼色彩斑斕,現實的問題卻必須要考慮。
長輩們在勞動休息的間歇,看著我累得氣喘籲籲,就會向我提出這樣的問題:將來願意讀書還是願意放羊?這樣一個關於未來人生的大問題,不幸在很小的時候就成為我內心不斷追問的選擇題。讀書意味著將來“吃香的喝辣的”,不讀書則意味著將來放羊、種地,別人吃稠的你喝點稀飯。幼小的心靈裏,當然不會有高下、尊卑的概念,然而眼前的汗流浹背、頭頂火辣辣的日頭、頭發裏麵積攢的厚厚汙垢卻著實不好受,雖沒有親自經曆過吃香喝辣的生活,然而長輩們的描述也著實有很大的吸引力。
陝北高原雖為漢族聚集區,但保留著遊牧民族的生活習性。除了種地,放羊也是一個重要的職業。這些都是一個放羊人的標準配置:夏天一個背心、一頂草帽、一個水壺、一把攔羊鏟,皮膚曬得黝黑、幹巴,活像非洲的難民;冬天一領老羊皮大氅、一頂“火車頭”棉帽、同樣的一把攔羊鏟,不管放羊人年齡多大,這身打扮看起來總像一個憨態可掬老人。不管數九寒天還是三伏酷暑,放羊人總是要趕著羊群,翻山越嶺,讓羊吃草。由於大部分的時間都在學校讀書,所以對放羊的辛苦並沒有真正的體會。
讀書還是放羊,放羊還是讀書。宛如哈姆雷特一樣,我反複追問自己。陝北高原山大溝深。我那時在放羊與讀書之間徘徊的時候,人所共知,放羊的可能性要遠遠大於讀書的可能性。我明知放羊的可能性更大,但我在父親的全力支持下堅持讀書,以抵抗似乎已知的一輩子放羊的命運,去城裏“吃香的喝辣的”。
我記事起我的爺爺就是夏天黝黑、冬天憨態可掬的放羊老頭。有幾次,他實在耐不住我的反複糾纏,就帶著我一起去了。我除了普通的放羊人的配置之外,腰裏還別了一根竹笛。羊群慢慢地吃草的時候,我就開始吹那幾支剛剛學會的曲子。《學習雷鋒好榜樣》、《繡金匾》、《蘭花花》、《在那遙遠的地方》等歌曲已經爛熟於胸、信手拈來。我吹笛子的時候,爺爺也半睜半閉著眼睛,笑咪咪地蹲在牆根下曬太陽。我的結結巴巴的笛聲在山穀裏麵回蕩,綠草如茵的山坡上,羊群緩緩地移動。
我最終沒有放羊,而是在這個關於“讀書還是放羊”這個“單項選擇題”的鞭策之下將書越讀越好。大約在上高中的時候,有一次在回家的小中巴上遇到了小學同學,大個子的徐幸福。他問我在幹嗎,我說在上學。他驚訝的半天合不攏嘴:“還在上學?”徐幸福雖然和我同級,但是年齡比我大不了多少。他小學沒上完就回家,然後結婚生子,他的小孩也快上小學了,難怪他驚訝的不得了。
我經曆了村裏的初級小學(共二十幾個學生,幾個年級共用一個教室),五年級的時候就去鄰村的“完小”讀書。初中入學考試以全鎮第一的總分令鄉裏鄉親們羨慕不已,直呼“狀元”。在鎮裏的中學住校、吃大灶飯三年,吃壞了我的胃。香港回歸那一年,我順利考入縣城的高中,在陰冷潮濕的平房宿舍中睡木板床三年,頭發白了五分之一還要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