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描廣河
散文
作者:史德翔
三足鬲傳來了水流聲
投宿廣河賓館,盈門,廣場顯眼處一樽三足鼎立、形似陶罐的雕塑,一抬頭就占據了我雙眼的主要視野。初夜的燈火映照著罐身古典的金黃色,顯得無比莊嚴與沉穩。寡聞的我,問東鄉族作家鍾翔得知:此罐名曰“三足鬲”。
——洮河流經廣河的二級台地上,一個叫齊家坪的古老村落,至今仍然保持著依山臨河、寬展粗曠的田野相貌。從這片莊稼地下,今人挖出了許多素陶罐(素者有別於馬家窯等地出土的彩陶也),其中有一樽“三足鼎立”狀的陶罐,考古學者命名為“三足鬲”,據考是齊家文化時期老先人們煮酒的器皿。也許,老先人隻費了一個時辰就用泥土捏製的這樽煮酒壺,沒想到,一出土,身價就定位在齊家文化博物館鎮館之寶的尊位了,於是被放大數十倍複製於眼前的廣場上。廣場也就順勢叫做“齊家文化”廣場了。
進了廣河賓館,隨手關門的瞬間,看到門後貼著一則告示,條文是回民族為防止喝酒亂性的禁酒令,而賓館門前卻雕塑著一樽張揚輝煌的煮酒器,似覺有點水火不容的味兒。然而,這不影響齊家民族作為一個頂天立地民族的史實,也不影響這座城市作為伊斯蘭民族集聚地不滋生歌舞廳、禁絕色情業和酗酒場所的現實。
——齊家曾是中國西部的巨人,統領過這片廣袤的土地,其光輝燦爛的文化,在中國新石器晚期延續了一千年左右。一個偉大的民族,用“三足鬲”這樣氣派的酒具煮酒論英雄,順理成章。似乎如小溪入江,江河歸海的理由,後來,這個民族融入商文化而銷聲匿跡了……
這樽煮酒器裏酒的味兒早已揮發殆盡了,也許壓根就沒有煮過酒。然而這富有泥土氣息的三足鬲,卻真實地傳來了四千年前洮河流水的波濤聲。——我們的先祖在洶湧澎湃的洮河畔上,對河水四季鮮活的漲落作了多年的觀察和用腳步不止一次的丈量後,選擇離洮河水麵數十米高的一片寬而平的階地,確定依山臨河的方位,順河沿一溜排開,挖地穴,搭草寮,築泥屋,圍圈舍,再塗抹草筋泥予以加固,建造適合自己居住的家園。——這樣的建築方式就是沿用至今的土木建築了。於是,在造好的家園周邊種植穀物,圍欄飛禽走獸,過著草木欣榮,六畜興旺,炊煙嫋繞,雞鳴狗吠,不懼怕時光流失的日子。當然在那裏更熱情百倍地團土和泥,製作著等待後人們來挖掘的素陶罐……
齊家民族傍水建房,這遠古卻永恒的智慧告訴後人:人群絕不可以離開一條河流而生存,但同時人也要與河流保持一定的距離,這是安穩繁衍最準確的選擇。齊家後來的唐太宗李世民用“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喻人做事準則的名言,本意不就是要人利用水又要防著水的危害麼。——人的生存永遠離不開水流的聲音啊!
晚來的我們,隻有順著三足鬲傳來的信息,穿越時間的隧道,尋覓四千年前廣河的容貌了。好在地下的古化石確證無疑:當時的廣河境內,雨水充沛,氣候溫潤,高樹蔽日,鳥雀和鳴。五穀撒進泥土就能發芽茂盛,而無需播種的各種野花更是在廣通河兩岸競相綻放,花香四溢,引得無數蜂蝶在萬花叢中忙碌不歇……
濱河大道無水聲
古人從泥屋到河畔有一條用來汲水的小道,小道兩旁是茂密的野草,間或有飛禽起落,走獸出沒。四千年前齊家人記住了戰火的焚燒,卻沒有記住發生在廣通河畔、洮河階地小路上和諧生活的細節。河裏源源不斷流淌的乳汁吸引著他們,喂養著他們,一代一代順乎自然地繁衍著……他們汲水的方向本沒有路,手提陶罐往返於河畔,走的人多了自然就踏出了一條小路。而傍著小路的河床,寬闊流暢,濤聲激越亢奮……
往事越千年,今人對水的依戀仍然與古人如出一轍。時下,臨河的城池,大都不會忘記建一條濱河大道,其規模,一般可供四輛現代的汽車通過。遠古的汲水小路一律被今天的濱河大道替代了。然而濱河大道之下從遠古走來的流水,卻從昔時的洶湧澎湃,逐漸走向了細若遊絲,而過往的行人誰也視而不見!——洮河自古是黃河上遊最大的支流,而彙入洮河的廣通河也擔負著黃河毛細血管的重任。從蒼茫的遙遠一路走來,我們的視野內無論一戶人家,還是一座小鎮,或是大的都市,無不依江臨河,山環水繞。因為隻有在河畔,居所才可以鮮活生動,才得以文明輝煌。
今人新的創造是,把一條捉襟可涉、承載著廣河域內芸芸眾生命運的小河,用提灌的方式,輸送到山的最高處,使山梁上的生命有了“自來水”的滋潤。但他們似乎沒來得及推算,高山之下的河道和山泉中源頭的剩水,還能往山頂上輸送多久,我實在是沒有一點把握。
廣通河畔,一條寬闊的濱河大道,更使我的心底無限荒涼。因為一股稱不上河的水流,已與濱河大道的堅實與寬廣形成以卵擊石之勢。然而,在我走過的地方,都是沒有任何創意的東施效顰之作。即就是像我的故鄉曾經水流激越的關川河,時下,在斷流的幹河床裏,從南到北,排列著數不清的采沙場,並不缺錢的人為賺錢把昔日的母親河挖得百孔千瘡。靠城區的幹河床兩邊卻在修濱河大道,造河的辦法是做橡皮壩,引貴如油的水注入堵好的一截河道內,美其名曰人造景觀。這明顯是堅持與古人“問渠那得清如許”的精彩智慧相對抗、使清流變得汙濁不堪!可以斷定,時下在容顏衰老,身形枯萎的河道旁,忙著修築濱河大道的政績工程,是又一座廢墟的前奏。因為水泥大道上不凝結露水,不長莊稼,安頓不了曠野上的靈魂,自然就留不住人類生動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