瑪麗亞修女已經變得臉色慘白,“喬萬尼……不,就是張執事,他最後就沒有留下什麼話,沒有留下什麼東西嗎?”

“留了。”張王氏說著走到夾壁牆跟前,摳出一塊活動的石頭,從裏麵拿出張馬丁最後寫的字條來,“他讓我等著,他說總得有一天有個人來找他,他說趕明兒個要是有人來找他,就把這個交給他……他說來找他的那個人叫個哈利路亞……”張王氏忽然兩眼放光地盯住瑪麗亞修女,“老天爺!原來就是你呀,你不就叫那個什麼……亞……嗎?你趕快看看吧,他說他這些個字兒是寫給大家夥兒的,留著給人以後看的,我不識字,你快看看他都寫了什麼字!”

瑪麗亞修女隨手把孩子放在祭台上,顫抖著打開了紙條,看到了紙條上那些歪歪斜斜的字跡,那是一幅墓誌銘:

——你們的世界留在七天之內,

我的世界是從第八天開始的。瑪麗亞修女忍不住痛放悲聲,整個身子撲在了石牆上,伸出手上上下下地撫摸著那些凹凸不平的冰冷的石頭,嘴裏不停地呼喚,“喬萬尼……喬萬尼……我的孩子……我來看你了……我來看你了……我來晚了喬萬尼……”

瑪麗亞修女最後走出房門的時候,又回過頭來依依不舍地打量那座石牆,猛然眼前一亮,她分明看見那些豆青和紫紅的石頭無意間組成了一個十字,一個筆畫粗細不一、字形歪歪斜斜的紫紅色的十字,無比清晰地出現在石牆的正中。瑪麗亞修女抱著孩子對那個十字跪了下來,熱淚從她的臉上不斷落到繈褓之間。

“哈利路亞……以馬內利……萬能的主啊,你是我們永遠的召喚……阿門……”

在她身後,張王氏也跪下來雙手合十,“哈利路亞——!”接著又說,“娘娘保佑——!”

自從那四個金發碧眼的孩子被接走之後,一個神秘的說法在天母河兩岸的女人中間開始悄悄流傳:《十八春》被留在了天石村,《十八春》是一個叫瑪麗亞的修女留下來的。聽說是一位百歲老太太臨終前想要從教,瑪麗亞修女和神父趕過去為老太太做終敷儀式,儀式之後老太太把所有的男人們都打發出去,然後把《十八春》交給了瑪麗亞修女,後來,瑪麗亞修女來到天石村,就把《十八春》交給了天石村顯靈的娘娘。

一個豔陽高照的上午,張王氏和柱兒他娘坐在天母河邊洗衣服。一隻大木盆放在身邊,每人手裏拿了一根搗衣服用的棒槌,翠綠的河水邊,兩隻雪白的棒槌一上一下,水花就在兩人的臉前飛迸起來,映出一片又一片的閃光。遠處,孩子們坐在河灘上玩耍拐,白悶兒低著頭在一邊吃草。四隻羊拐被她們靈巧的手撒在地上,又抓在手裏拋起來,在半空裏接住……撒開來,又拋起來……撒開來,又拋起來……歡快的笑聲就在寬敞的河麵上遠遠傳開。

秋天的清沙河、濁沙河從層巒疊嶂、壁立千仞的太行山上湍急、忘我地奔流而下,在天石腳下彙合在一起,又坦蕩、開闊地流向天邊,靜穆的河水在蒼涼的原野上蜿蜒曲折,像一條沒有盡頭的通天大道。

眼看衣服洗完了,要往木盆裏裝的時候,張王氏漫不經心地擋住柱兒他娘遞過來的衣服,自己盤腿坐在木盆裏笑起來:

“柱兒他娘,你看看,這木盆倒是真合適!我坐在裏頭剛剛好!”

柱兒他娘有點詫異地看著張王氏,“嫂……你這是要幹嗎呀?”

張王氏用手裏的棒槌當船篙,插進清洌的河水中用力一推,盆底就在河床的鵝卵石上摩擦出悶重的響聲來。她抬起頭來問:

“柱兒他娘,你說這個木盆它能當船使喚嗎?”

柱兒他娘又看見了張王氏眼睛裏炯炯的目光,柱兒他娘驚駭地大張著嘴,“嫂……嫂……你可別嚇我呀嫂……”

張王氏又用力推了一把,大木盆果然像隻小船一樣在河水中漂了起來,張王氏淡然一笑,碧綠的河水漂浮著木盆,就像漂著一尊打坐蓮花的菩薩。一轉眼木盆就流向了河心。

柱兒他娘驚叫起來,“嫂,嫂,你可不能走呀!你這是要去哪兒呀你!你把家撇下,你把孩子也撇下,你這是要去哪兒呀?嫂……回來吧嫂……我求求你啦嫂……”

張王氏還是滿臉淡然的微笑,“柱兒他娘,這麼長的天母河還能沒有個好地方?我哪兒也不去,我就是想找個清清靜靜不熬心的地方,我就是想找個清清靜靜沒有人的地方,眼前這個世界留不住我,眼前這個世界不是我待的地方……”

柱兒他娘猛然雙膝跪落在河邊的清水裏,絕望地對著遠去的身影哭喊,“娘娘……娘娘……你要是真找著那個好地方,你可記著回來呀,回來領我們跟你一塊堆兒去那個清清靜靜沒有人不熬心的好地方……”

哭喊聲中,張王氏飄然遠逝,淡然微笑的臉漸漸模糊起來……

遠處玩耍的孩子們被驚動了,她們無比驚訝地站起來,白悶兒也被驚動得抬起頭來,孩子們一時沒明白眼前發生了什麼,隻看見爽朗的秋陽下,收獲過的大平原空曠,荒遠,安詳,寧靜……寬闊清澈的天母河穩穩地流淌著。孩子們遠遠看見一個人坐在水麵上流向天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