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是當頭打了一個霹靂,張王氏好像又聽見、又看見了那天晚上裂空的霹雷閃電,她好像明白了張五爺求自己做的事情,她不能相信自己聽見的,“五爺……你是說我得答應他們把我的孩子抱走……我得答應他們把這幾個孩子都抱走……天底下有這樣的娘嗎……”

馬修醫生走上來勸解,“我真心的希望你能明白,我們不是要奪走你們的孩子……我們是擔心他們的未來,他們不可能永遠作為二毛子生活一輩子……我是醫生,我已經看過所有的孩子,他們不是你們說的天老兒,不是白化病,他們是混血兒……”

瑪麗亞修女也走上來,“我們不想看到有人再為教案流血了,血已經流得太多了……我們真的隻是想救這幾個孩子,現在五個孩子當中已經有一個餓死了,所有的媽媽都沒有奶水……冬天很快就要到了,我們不能眼看著所有的孩子都餓死……”

張王氏忽然淚如雨下,“……咋兒就又是我呀,咋兒就又是我呀……為啥非得是我的骨肉親人換別人的命啊……天賜舍了命,還不夠啊,還得舍我這個兒子……我是餓得沒有奶,我是喂不飽他,可他就是餓死,也是在娘懷裏兒餓死的……”

突然,瑪麗亞修女也跪在了地上,“我也是做過媽媽的人,我明白你的心……可如果孩子能有一條活路,為什麼非要讓他死呢……天石村的教友們告訴我,大洪水來的時候,是你打開了大門,救了他們所有的人,他們說,你是這個世界上最慈悲的人……白蛾兒他娘的孩子已經餓死了,你現在可以再一次打開門,你就能救活剩下的這四個孩子……我們有育嬰堂,還可以在教友裏給他們找奶媽,把他們好好養大。如果你們想孩子,也可以去常常看看。等他們度過這個冬天,等他們長大了,如果你們覺得還想把孩子接回來,我們也決不阻攔,我們所做的一切隻想為孩子們著想。這件事情我們還可以當麵立下字據。當然,如果你還是不同意,我們也可把賑濟的錢和糧食發給你們,完全由你們自己來撫養孩子。請你不要再拒絕我們的賑濟錢、糧。”

張五爺跪在地上連連磕頭,“迎兒他娘……你現在就是天石村救苦救難、救人救命的活娘娘……你現在就是大慈大悲的活菩薩……你張嘴一句話,就把全村人的命救下啦……我這兒給你磕頭啦,我替全村人在這兒給你磕頭,求求娘娘大慈大悲救救命吧……”

張王氏顧不上回答,哭得呼天搶地,“又是我……又是我……又是我……”

懷裏的孩子也跟她一起號啕大哭。

柱兒他娘哭著走上來把孩子和張王氏都抱住,對身邊的人說,“你們都先出去吧,讓我一個人和我嫂待一會兒。”

看著人們走了出去,柱兒他娘拉起張王氏的手,“嫂子,現在咱倆是一樣的命,都是為了鬧教案鬧得成了孤兒寡母。嫂,你還不知道,村裏這會兒已經有人放出話來了,隻要孫知縣來辦教會的案子,隻要他抓人、殺人,他們就要先殺了你們這四個孩子,照他們說是二毛子……”

張王氏叫起來,“我家天賜是為娘娘廟舍了性命的,他們還誰敢動我的孩子?”

“嫂,別人不知道,我還不知道?你的這個孩子不是我大哥的,也不是天佑的。你尋思當初這麼大的事兒,天佑他能瞞著我嗎?我能不知道嗎?嫂……你這個孩子不是我大哥的,不是天佑的,他還能是誰的?你當人家都沒長眼啊?眼看著一個一個的黃頭發、藍眼睛,這還用著人家洋郎中說嗎?嫂,你拍胸脯想想,你真心替孩子想想,你把孩子放在個狼窩裏能養大嗎?嫂,我也不用問你這孩子他爸是誰,你自己心裏兒比誰都清楚……”

“我這孩子是轉世神童給我留下的種……是天賜轉世回來給我留下的種……”

“嫂,你還糊塗呐,還留在夢裏兒醒不過來呐?這話現在也就你一個人信,連我都不信,別人誰能信呀?這世界上的事兒啊,就是這個樣兒,現在你還有用呢,現在打教堂的大案子還壓在人們頭上呢,現在他們還得求著你呢……嫂,不信你就等著,這個教案的風聲一過去,人的臉立馬就能變成另一個樣兒……到那時候,你哭都找不著地方哭!嫂,你還想讓他們鬧啊,你還想讓他們為這個教案流多少血呀?你就不怕他們沒有個夠啊……”

張王氏無助地看著對方,“柱兒他娘,你這是替誰說話呀?他們要是再逼我,我就還住到我的殿裏兒去!”

柱兒他娘也哭了,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嫂……醒醒吧,你要是再這麼留在夢裏兒醒不過來,迎兒、招兒就真是成了沒娘的孩兒了……嫂,你快點醒過來看看自己身邊的倆閨女,她們不是還得靠你活嗎,你把她們撇給誰呀……嫂,你不能連白悶兒都不如啊,白悶兒都知道護犢子呢……”

白悶兒靜靜地站在昏暗的棚屋裏。白悶兒偏過頭看看哭成一團的女人們,又看看土炕上大哭大鬧的孩子,白悶兒忽然讓人心軟地叫起來:

“咩——,咩——,咩——”

張王氏猛然跪在白悶兒跟前,抱住白悶兒的脖子,“行……行……白悶兒,白悶兒,我聽你的……”

像是為了回應她,白悶兒又叫,“咩——咩——咩——”

兩個女人就都跪在羊跟前痛哭。

把孩子交到瑪麗亞修女的懷裏,張王氏像是忽然放下了千斤重擔,心裏一片荒涼的漠然。她冷靜地抬起頭來:

“連孩子都交給你了,我就都告訴你吧!跟我走吧!”

很快,瑪麗亞修女抱著孩子跟在張王氏的身後來到了娘娘廟,直奔東廂房。

張王氏在東廂房堂屋裏站住,指著正對堂屋大門的祭台說,“就在這兒。”說著拿下祭台上的香爐,揭開了祭台上蒙蓋的一塊紅布,露出下麵的半截夾壁牆。豆綠和紫紅兩色的石條砌出來的夾壁牆有六七尺寬,兩尺厚,半人高,夾壁牆是空心的,空出來的牆心裏填滿了黃沙土。

瑪麗亞修女驚訝地看著這截不起眼的石牆。

張王氏指著石牆又說,“我就把他埋在牆心裏了。他來的那天刮大風,天還沒亮,他就推門進來了,進來人就死過去了,是凍的,人都凍成了一根硬木頭。是我把他暖過來救活了的,人救活了,可傷沒法兒給他治,手和腳都凍得黢黑爛紫,他最後就是因為這些個傷爛死的。他一口咬定他就是那個死了的張執事。可我咋兒看他咋兒是我的天賜……他壓根兒就是我求娘娘求來的轉世神童……要不他就能深更半夜走進我的殿裏兒來?要不他就能一下跳到我眼跟前兒?他在我的殿裏兒住了一個來月就歸了天。大冬天我們沒地方埋他,也不願意叫人看見,就用廟裏兒蓋房剩下的石頭砌了這截夾壁牆,把他放在空當裏兒再添上土,就把他留在我的殿裏兒了……我的人,我哪兒也舍不得放,就是覺著放在身邊才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