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
一
張王氏站在灶台邊上炒沙土,沙土是從河邊挖的,挑回家來再用細籮篩了,曬幹,然後就炒,炒熟之後再晾涼,搓到一個柳條編的方笸籮裏,這就是孩子的床。拉了,尿了,都在笸籮裏,把弄髒、尿濕的沙土朝外一搓,孩子就又睡在又幹又軟的沙土裏了。現在天氣有點轉涼了,張王氏擔心涼著孩子,每天都要再炒兩遍沙子,想給孩子弄個暖和點的窩。正炒著,隔著門簷下邊的亂草,張王氏看見馬修醫生又走進院子裏來,她不抬頭,攥住手裏的鐵鏟子使勁兒地翻,唰——唰——唰——沙土翻上來,翻下去,翻上來,翻下去,好像是在翻炒一鍋金黃的炒麵。
張王氏低著頭,沒好氣地大聲叫嚷,“你這個洋郎中咋兒又來了?我們家不吃你的洋藥,也不要你的糧食、錢,我們家天賜要是知道了,非揳死我!快走!快走!快走!”
正說著,孩子在炕上哭起來。張王氏趕忙放下鍋鏟,撩起圍裙擦擦手,轉身進到裏屋。裏屋其實也稱不上是屋,都是大水過後,在殘牆斷壁上用樹枝、亂草搭個蓋子,臨時湊合。大水過後,天石村的房子除了娘娘廟,沒有一間是整個的。被大水淹過的土炕也是臨時湊合的,剛剛抹了泥的炕皮還沒完全烤幹,被柴火燒出來的熱氣從炕的四周慢騰騰地升起來,孩子就躺在一片熱騰騰的白色水汽裏哭,小臉兒漲得通紅,雪白的小拳頭攥得緊緊的舉在半空裏晃來晃去。張王氏上去把孩子從笸籮裏抱起來,輕輕的胡擼一下孩子身上的沙土,隨手敞開衣懷掏出幹癟的奶子塞進孩子嘴裏。沒有奶水,可是有淚水落下來。
“孩兒呀孩兒……你娘這會兒沒有奶水兒,就有眼淚兒,可眼淚兒不能給你當飯吃呀……要是眼淚兒也能當奶吃,娘情願天天兒哭,情願哭死,也得把你喂活了……天老兒就咋兒啦,天老兒也是娘身上掉下來的肉……孩兒呀孩兒,你別不知足啦,你還算是運氣好的,你還有個白悶兒能讓你吃個半飽呢……白悶兒是個有良心的,知道報恩,這世上知道報恩的沒幾個……白蛾兒他娘沒有個白悶兒,孩子早就餓死啦……孩兒啊別哭啦,再忍忍,娘就叫你姐給你牽白悶兒去……”
懷裏的孩子依舊大哭著,金色的頭發在一縷斜射進來的陽光裏熠熠生輝。
等到抬起頭來的時候,張王氏發現進到屋裏來的不隻是一個人,馬修醫生的身後還站著一個洋修女,再後邊是柱兒他娘和拉在手裏的白悶兒。
張王氏沒好氣地追問,“不是說義和團把你們教堂裏兒的人都殺光了嗎,咋兒就又冒出你們這些個洋人,敢情是又都活過來的?你們都會幹這個?”
馬修醫生回頭和瑪麗亞修女會意地對視了一下,回答說,“沒有,教堂裏的人沒有被都殺光,高主教讓我們帶著傷病員和育嬰堂的孩子們躲進秘密的地下室裏,才躲過了教堂大屠殺。”
忽然,拄了拐杖的張五爺從最後麵趕到前麵來打招呼:“天賜家裏的,你在家呐!”
看見張五爺,張王氏紅了臉,趕緊把孩子放下掩上懷,慌忙打招呼,“哎呀,五爺來啦,我就沒看見……五爺,您趕緊坐下……”一邊說著把一隻草墩放在炕邊上,又抬起臉來道歉,“五爺……您瞅瞅屋裏兒亂的,就沒個插腳的地方……要不咱們去院子裏兒說話兒吧……院子裏兒敞亮……”
五爺擺擺手,五爺長長歎了一口氣,“迎兒他娘,快別忙活啦,就在這兒跟你說幾句話吧。”
張王氏有點詫異,“五爺,有什麼要緊的事情還得勞您駕自己個兒跑來呀?”
說話間張五爺忽然撇下手裏的拐杖,當麵跪在了地上。
張王氏嚇得叫喊起來,“五爺!五爺……您這是怎麼話兒說的呀……五爺,五爺……您給我跪下,我可給誰跪去呀……”一麵說著,張王氏也跪在了張五爺的對麵。
張五爺老淚縱橫,“迎兒他娘……我今天來,是想跟你說句張不開口的話……”
“五爺,您有話趕緊說,跟我說話還有啥張開張不開口的?您有話快起來說!”
張五爺還是不起,“迎兒他娘,我這話隻能跪著說……迎兒他娘,你也看見了,咱天石村如今是片瓦不留,顆粒無收,家裏兒原來有點兒存糧的也都叫大水給衝了,眼見這個冬天就熬不過去了……可如今官府又下令剿殺義和團,咱們村的紅槍會參加攻打天石鎮天主堂,孫知縣捎來話,投案自首的流放口外,不投案自首的全家滅門……迎兒他娘,我活了六十多了,我死不死都活夠了,可咱們天石村張家門裏如今已經出了十幾個寡婦,要是再遭這滅門大禍,可就是真的斬盡殺絕啦……天災是滅頂之災,人禍是滅族之禍……咱們老張家算是走到頭了,走到絕路上了……”
張王氏聽不明白,“五爺,這麼大的事情,我一個婦道人家可能幫上什麼忙呢?”
“迎他娘你聽我說,這位馬修先生和這位瑪麗亞嬤嬤現在是天石鎮天主堂臨時主事的人,這幾天正在村裏散發救命的賑濟錢糧。他們說,隻要咱們答應他們一件事,他們就可以叫孫知縣不再追究天主堂的案子。”
“五爺,這人命關天,那你就答應吧。”
五爺搖搖頭,“迎兒他娘,不是我答應,得是你答應!”
張王氏抬起身來迷惑地看著對方,“五爺,我一個婦道人家能答應他們啥了不起的事情呀?”
五爺深深一拜,“迎兒他娘,他們是來要回這幾個孩子的,換喜媳婦,管同媳婦,滿蕩媳婦,白蛾兒她娘,還有你,你們五個人生的孩子,他們想全都帶走……他們說這幾個孩子不是天老兒,他們說他們不想把這幾個孩子留在村裏讓人當二毛子欺負……”
張王氏瞪大了眼睛,“五爺……你說啥?”
“他們說,這幾個孩子不是天老兒,是他們洋人自己的孩子……迎兒他娘,我也已經問過那幾個媳婦了,她們一口咬定說自己是女兒會的人,這是她們從娘娘那兒求來的神種,她們死也要守住天規,沒有你的示喚,她們寧死也不答應……迎兒他娘,你是娘娘……這件事兒,隻有你最清楚,也隻有你能說動她們,你要是先就不答應,這件事情就沒指望了……”